李清照已经惹得一众摊主非常地不满意了。 其实,像庙会上的这些古董摊,虽然说也会有一些真品甚至是珍品出现,但是可能大多数人都不太清楚的是:中国古代制作假古董的顶峰时代,恰恰正在宋代。 原因也很简单:旺盛的需求制造了旺盛的市场。 当然,从后世人的眼光看过,即使是宋人造假制作出来的古董,其本身至少也成了一种另类的古董。就如前面所提到过蔡卞临摹的王羲之字帖、米芾仿作的晋唐以来的画作,流传到近代,同样也是国宝级的文物。 而且在这里则不得不预先提一下尚未正式出场的宋徽宗。 这个顽主皇帝,因为自己酷爱古董,又极爱钱财。竟然招募了大批精于古董伪造的匠人入宫,专门为他去仿造各种古董,然后将真品藏于宫中,再将伪品拿到外面去售卖骗钱。 而不过在宋代,从皇帝到文人,从来没有人认为伪造古董是一件丑事,他们反而会认为这是一件特别风雅的事情。会以“以假乱真”而洋洋自得、到处吹嘘。反过来,如果有人买到赝品、假货,也只能怪自己水平不够、眼力缺乏。 一开始,李清照只是自己看东西,看中了后再与摊主讲价。 关键是她的眼光准、还价狠,不管摊主原来开价是多么地不靠谱,她都能一二三四地讲出道理来,最后还出一个让摊主欲哭无泪、却又难以反驳的价格。 有一个摊主虽然辩不过李清照,但也不愿意按这个价格出,当然小丫头也不强求,就蹲在一边继续看别的东西。 结果有一个客人在旁边认真地看了李清照砍价的过程,对她的见识非常佩服,于是也就虚心下问,拿了自己看中的东西请她帮着看看。 这下子好了,小丫头哪管什么规矩,有问必答。 原来摊主开价一百五十贯的一只号称汉代玉制笔架,那个询问的中年客人原本是有心还价到一百二十贯左右拿下。 而李清照给出的意见是,不是汉代的,是五代时后汉的,工艺还成,高于十贯不要买。 这个摊主这时才感到后悔了,直接把之前李清照看中的那件东西拿出来:“来来来,你说的,两贯钱,拿走吧!我再送你一只唐代的玉佩,你看到斜对面那家摊子吗?你去他的摊上看,他那里有好多的好东西!” 等到李清照快把手里的二十贯钱花完之时,一半左右的摊主都开始头疼这位小丫头了。 虽然他们没法在明面上赶她走,但也已经是到达无法忍耐的地步了。 有人仗着面善,开始奉承着并套她的话或者哄着她离开: “你家里是什么人带你出来的啊?赶紧去看一看啊!” “哎呀!你都买到了这么多好东西,要注意安全呐!别被坏人给偷抢了去啊!” 总之,出现了一两个人干脆就围着她进行各种的劝说,总之就是不希望她再继续待在这里了。 秦刚赶来后,立即斥问这两人想做啥? 两人却反过来向他倒苦水:“哎哟!这两位小官人莫要误会我们啊!这是令妹吧?唉,我们哪里敢欺负令妹啊,我们都恨不得把她供成姑奶奶才好。不过您也得体谅体谅我们这些做生意的,大冷天在这里一蹲就是一天,就想着靠这过年几天多挣几个钱。令妹的眼光太准了,还的价也太狠了。说句实话,这行的确看水平吃饭,她要是自己买的,我们也认栽,但是她不能去指点别的客人啊!” 听明白了原因,李清照却是在一旁冷哼:“早干嘛去了?早点卖给我不就行了吗?” 秦刚只能笑着问她:“那你买完了没有?还要再买吗?” 李清照拍拍手说:“今天收获已经很大了,徐之哥,还要多亏了你给我的钱啰!” 于是,秦刚便帮李清照拎起她淘到手的东西,告辞了这里的摊主。眼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走远,整个古董区里的人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走出去后,李清照却是十分关注郭小娘,她歪着头问:“亮哥觉得庙会好玩么?” “还不错吧。”郭小娘有点不敢直视李清照的眼睛,总觉得会有一种被其看穿的感觉。她转过去对秦刚说,“那今天时候也不早了,就在那条街角,有马车接我。” 秦刚点点头说:“那好,我送你过去。” 三人一起走着,气氛有点沉闷。 李清照却人小鬼大地说:“没关系,你们就当我不存在。我拿人钱财、为人消灾。就当什么也不会听到的。” 秦刚笑道:“就说说你的事呢?二十贯买了一些什么啊?” “两只西周的小青铜件,一本唐人的碑拓……”李清照掰着手指头历数着,然后还遗憾地说,“我得考虑怎么带回家不被我爹发现,所以还有一只大鼎件看得非常好,价格也合适,最后还是没下决心去买。” “就这些你也带不回家啊!”秦刚扬了一下手里提的。 “你放心,里面有几样小东西,我就藏身上。还有大一点的,你先帮我拿着,等到了家门口我就有办法了。”李清照胸有成竹地说道。 嘴上说着话,秦刚却不忘左右护着李清照与郭小娘。庙会里的人实在是多,虽然不及之前舞龙队来的那时的拥挤,但是现在的人潮,是一拨一拨地,要是不注意的话,时不时被人撞上或者是挡住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好不容易走出了人群密集的区域,正好也快到了陈州门大街。 再走了一小段路,郭小娘抬手指了指前方,低声对秦刚说:“家里的马车就在那里,我自己过去就回去了。” 秦刚瞥了一眼李清照,她很不屑地转过了头,说:“你送她过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于是,秦刚便与郭小娘又往前走了十余步,走到那架马车已经看得非常清楚,确认不会错认了之后,才对郭小娘说道:“那,你就回去吧!我就送到这里了。” 郭小娘低着头,稍等了等才说:“记得不要忘了过几天来拜访奴奴伯父之事。” “不会忘。” “接下来的学业会很辛苦,自己身子要当心。” “嗯,会当心。” “若是有困难,一定记得带信过来告诉奴奴。” “好。” 郭小娘终于过去上了车,看着马车离开,秦刚才回头叫上了李清照,便让她在前面带路,要把她送回家里。 李格非是在东京外城东面的新曹门外租的房子,离东岳庙不是太远,交通也算方便,但是毕竟已经在外城城墙外了,所以租的价格会便宜一些。 而陈师道正是与他家作的邻居。 李清照带着秦刚回来时,正巧看见陈师道从外面回来,正在开自家的大门。李清照一见大喜,赶紧叫他:“履常,履常。” 陈师道听声音便知是李清照,也没回头继续边推开大门边问:“何事?快说。” 李清照赶紧从秦刚手里接过那包东西,屁颠屁颠地跑到他的身边塞过去说:“帮个小忙,这包东西先寄放你家,过两天我找机会来拿。注意,别让我家大人知晓。” 陈师道手里接着东西,正狐疑着,却回头又看到了秦刚,赶紧笑着招呼:“是徐之啊,新年好,昨日我已收到了你的拜帖,怎么今天却又自己过来了?” “履常师叔新年好,今日庙会遇见文叔师叔与清娘,他们俩因为人多而走散,我这便是将清娘送回来。” “哦,原来如此。那个,徐之,你不必叫我师叔。我意属黄山谷【注:黄庭坚号山谷道人,一般弟子以称师尊自号为尊敬】为师,咱们可以平辈叙之。” “就是就是。”李清照大喇喇地对秦刚说,“所以,徐之、履常,我们都是一个辈份的。今后你们也别叫我清娘,太小孩子气了。正好今天已是新年,我正式宣布一下,我给自己起了一个号,叫易安居士,所以你们以后可以叫我易安。” 陈师道不以为然地哈哈大笑,当然是被李清照这一本正经的模样而逗乐。 但是,此时秦刚的内心深处却被以颇为熟悉的号称而心神俱震。 易安居士,居然开始正式登场。 “那好,易安,既然已经平安到家,那你自己回去吧,我请徐之到我家里坐坐可否?”陈师道揶揄地问道。 “没问题啦!你记得帮我东西收好就成。徐之再见,履常再见。”李清照不以为然地蹦跳着跑回隔壁自己家里去了。 秦刚也正想与陈师道结识一下,便随其一起进了门。 听得有人开门,里面已有迎了出来,却是一名中年妇人,身后跟着两个男孩,大的约十二三岁,小的十岁模样,不意看见有生人,俱向母亲身后退去。 陈师道赶紧介绍:“这位是秦少游新收的弟子,秦刚秦徐之。这是拙荆郭氏。” 郭氏似十分有家教,不慌不忙地拉着两个孩子上前见礼:“见过秦叔叔,新年康安。” “这是我的长子与幼子,自幼胆小,比不得清娘那个丫头!”陈师道自嘲说。 秦刚急忙给郭氏还礼,看到这两小孩,很顺手地就从怀里掏出两只红包:“来来来,新年到来,大家康安,一人拿一份。” 他今天出门前倒是在怀里准备了好几份的红包,若不李清照先是向他讹了二十贯,原本也想给她发一份的,却不想此时用得上了。 两个孩子有点迟疑,秦刚一边把红包塞入他们手里,一边解释道,“这是我老家的风俗,长辈见到未成年的孩子,一定要送红包的,这是家乡礼!” 陈师道这才示意两个孩子收下,转而疑惑道:“徐之家乡还有这个风俗?为何之前从未见少游提到过?” “呃!师尊少年即离乡远游,久而久之,也就淡忘了吧!”秦刚随便搪塞道。 陈师道倒是另外想到,秦观与他一样,在京城里都是个穷鬼,平时吃饭尚且难得温饱,就算家乡真有这个习俗,估计也是有心无力吧! 于是,将秦刚让进屋内坐下,郭氏便奉上茶水。 秦刚这才发现,虽然明显是因新年而有特意收拾,但一几一案看得出十分清贫。 陈师道却不以为然地说道:“愚兄这两年蒙东坡老与山谷先生推荐,能在秘书省任正字一职,总算有了稳定的俸禄。前年长女出阁,方能把拙荆及两子方从四川外舅【注:宋人称岳父为外舅,另详见本章末注解】那里接回京城团聚。” 原来陈师道少年清贫,为人又耿直,虽有一身才学,却因极不认同朝廷用王安石经义之学以取士的观点,因而拒不应试。 之后章惇首次执政之际,曾欣赏他的才华,让秦观带话给他,说只要他愿意主动前来拜访,就会对他向朝廷荐举,结果陈师道却断然拒之,直至自己无力养家。 元丰七年,岳父郭慨入西川为官时,陈师道只能让当时的妻子携一女二子前去投奔,直至前两年才有能力其妻子接还回京,刚才说的便是此事。 陈师道年轻时从曾巩为师,一生感激师恩,后受苏轼喜爱指点,有意收其为徒时,陈师道并未因苏轼当时名满天下,又是朝中重臣而应允,却以“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为由而婉拒。这句诗里的曾南丰便是指已故恩师曾巩。 而苏轼不以为忤,仍对其教导。后陈师道入京,又与黄庭坚相互推重,甚至从黄而学。 在苏轼开始被新党攻击,离京之际,他为表明心迹,虽然不便回头再拜苏轼为师,但却对外声称他的诗学,俱是从黄庭坚而学,因此也是响当当地、不折不扣的苏门中人。 富贵之时不攀附,危难之际不弃离,这便是陈师道一生所恪守的为人原则。 而陈师道听闻秦刚入京之后,曾受李清臣的赏识却并没有就此依附新党,而在已经明显受到朝中新党攻击的情况下,依然大张其鼓地拜秦观为师,与其公然以黄庭坚为师的言行,可谓是志趣相投,心中早已将他引为知已。 两人相聊中,陈师道竟然发现秦刚年纪虽轻,却见识颇丰,就算谈及他的故乡徐州、任职地颖州等地之事,皆能侃侃而谈,这对于古人而言,是极其罕见之事。 其实秦刚不过占了穿越之前报纸电视网络上的一些见闻之便罢了。 时至正午,陈师道谈兴不减,力邀秦刚留下吃饭。 新年家里备了酒水,不过菜肴却是有点简单,郭氏端上桌时多有歉意。但是秦刚却不以为然,与其共饮畅谈,直至下午方才告辞。 秦刚走后,郭氏却拉着陈师道给他看了两个孩子拿到的红包,每只红包里竟然都是一张十贯钱的银票,倒是能抵得上陈师道的一个月月俸了。 陈师道看了却说:“你先收下吧。我知少游收的这个徒弟向来出手大方,而方才我留他吃饭,并非不知我家餐食粗陋,只是试他一试。而他却毫不为意,此子可深交也!” 注:关于陈师道的三个孩子的年龄,是据其在元丰七年(1084)有一首五言古诗《别三子》,写的是由于生活窘迫送妻带三子投奔岳父而分别时状,其中有“有女初束发……大儿学语言……小儿襁褓间”这三句,可推断,当时长女十五岁,大儿三岁,小儿初生。此时过去九年,以此推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