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得到两浙路联署后的处州多份急报奏章到达了京城之后,立刻引起了完全不一样的巨大震动。 首先是张康国并没有坐以待毙。他最早从处州逃出后,就待在了杭州,此时的打算是,这次来的山匪势大,处州城必定保不住,死守在那里的话,城池一破,守不守城的结局都差不多。 所以他所认定的正确之路是要先保住自己的小命,接下来才可以考虑今后的前途与未来。 张康年到了杭州之后,首先是上下运作,提前联系并铺垫好了各方面的人情关系。然后安排了心腹之人火速回到扬州老家,筹集准备了一大笔的钱财珠宝。只等处州城陷落之后,趁着那里一片混乱的情况,再于第一时间去贿赂一下在杭州的两浙路衙门官员。因为对于一座被匪徒攻陷的州城,你再英勇、再尽责,只要命丧匪手,就是一个无法为自己开口的死人。而作为处州城的幸存官员,再加上两浙路官员的偏袒,最终在报到京城去的奏章里尽可能地降低甚至完全摘除他的责任,都不是难事。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留下来的通判李尧与其他官员,不但奇迹般地将一座空城般的处州城守住了,居然还能赢得了全歼匪兵的处州大捷。 而前几天还曾愿意和他称兄道弟的一个路里的官员今天已经不愿意再和他见面了。 他迅速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 这种情况下,两浙路的官员是保不住他了。眼下唯一的机会是在京城,他必须在这里的情况还没有完全上报之前,立即前往京城,向自己的恩主蔡京求救。 张康国当机立断,在赴京的途中,甚至要求家人变卖了自己所有的财产,倾其所有,直接全部献给了蔡京。 因为他很清楚,只要能保住官位,哪怕是降个几级,都总有起复翻身的一天。同时,他在给蔡京的求援信中,加油添醋地强调了秦观在处州的影响,甚至还不惜影射这次的山匪攻城是否会有内应?是否会有其他的可能?从而对眼下的处州大捷的结果暗示了几个质疑点。 张康国的银子自然是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当然最重要的方面在于,他所表现出来的对于蔡京个人的绝对忠诚,是目前正在积极培养自己爪牙的蔡京所不能放弃的:如果就这么放弃,今后谁还效忠于他呢? 而且,蔡京在目臆还有一个绝对“政治正确”的理由,保护张康国,就等于在打击秦观。 因此,在朝堂上的讨论中,他先是正面赞扬了处州大捷的正面意义与良好影响。然后又站在看似十分公允的立场上提出:两浙路上报的处州大捷战果过于惊人,是否里面会存在着夸大与错误?所以建议朝廷还是需要另行派人前去核实核实。 而在上朝之前,蔡京背底里早已经开始运作,在接下来各位讨论需派谁前往处州的时候,逐步地由几个党羽相互推荐,然后确保结果是自己安排好的人。 这样的一个人到了处州,谈不是可以实现颠倒黑白,但最起码可以把水搅混。蔡京不是没有在地方上做过官,他简直太清楚了,地方上的匪乱都是会涉及到什么样的人,平定匪乱又岂会不牵涉到地方上的各种人情事故。 所以,只要自己的人到了地方上,处州大捷的水分就会非常明显地能折腾出来,而更多的眼光也就不会再关注到张康国,甚至还可以实现一箭双雕的效果,把身在处州的秦观,再一次地推向被打击、被惩罚的底线之上。 蔡京的总体判断还是正确的,他只漏判了一点,就是宰相章惇目前对于对西夏战事的关注与看中。 新党执政之后,关于旧党在西线对夏政策的退缩甚至是投降卖国行径,一直是用来清算与定罪的重点。那么,回过头来,新党也渴望自己的人能够在对夏作战中打出全新的风格,树立起相应的正面战绩。 所以,章惇一方面把新党中算是懂些军事的吕惠卿发派于鄜延路担任安抚经略使,另一方面他还希望派出其它的主战派前去分掉吕惠卿可能会在边境获得的功能:因为,尽管都是新党,但目前身处朝中的所有人里,几乎没有一个喜欢或愿意让吕惠卿回到京城。 处州大捷的背后,的确有着地方新旧党力量较量的考虑。但是从报上来的奏章来看,主导这次大捷的却是与之前永城大捷同样的秦刚与赵驷这两人。对于一直未曾完全放弃秦刚的章惇来说,如果奏章属实,说明这个刚考中进士的士子,居然还会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军事人才。所以,他也并不介意在这件事上,向秦刚继续释放出一定的善意。 从章惇当前的情况来看,秦刚总要比吕惠卿更容易对付与控制得多的。 此时,大家讨论着要派谁去处州来检查核实这次歼匪战事的真假,蔡京在心底将自己推荐的人选的条件与理由仔细又过了一遍后,正清了清嗓子想发言时,却不想被章惇却提前了口: “章质夫目前的差遣是权知广州,大家也都知道,这只不过只是给他一个资序上的过渡而已。日前朝廷已经发出调令诏书,让其就任江淮发运使,此时应该是正在广州前往发运司治所所在的真州路上。我看他回来的半路上还是可以经过处州的,而这两浙路也算是都归这江淮发运司的管辖范围,不如就给他去封加急信,由质夫在经过处州时,顺便把情况查明一下吧!” 章惇口中说的质夫,是章楶的表字,算是他的堂兄弟。 由于都是新党人士,六十四岁的章楶于元佑六年被旧党从朝中排挤至环庆路经略安抚使、兼知庆州。旧党的想法,无非是让这个糟老头子,要不就是这穷困的边境之地孤独终老,要不就在这战火不断的是非之地为国捐躯身故。 却不曾想,章楶却开创性地提出自己的深化“垒筑浅攻”之策,以战为守,扼守要害,反向发动各种面向西夏的侵扰战,再辅以一层一层地修建牢固的堡寨,以逐步蚕食西夏疆土,并多次击退夏军的愤然反攻,取得了元佑年间西线不多见的胜绩。 旧党唯恐他继续立功,便慌忙指使言官弹劾其“所报死亡数不实”,“使敌逃归”,“未能全歼”等等这些可笑无比的理由。所以也就把打了胜仗的章楶降职,改知同州。 绍圣元年,章惇为强化朝中布局,先是加封章楶其为集贤殿修撰,改知应天府。在元月时又派其出知广州,没过两个月,这次又迅速徙为江淮荆浙六路发运使。 大宋发运使的职责是:掌经度山泽财货之源,漕运仓储、兼茶盐、泉宝之政,及专举刺官吏之事。在全国范围仅设了三处,一处管京师,一处管陕西,再一处就是这江淮荆浙六路发运使。从名称来看,就知道管理的这六路区域,乃是天下财富粮盐之最核心的区域。这两浙路自然也在其管辖范围之内。 章惇的这个推荐,合情合理,而且从时间而言又十分的恰当,一下子让蔡京已经到口边的话便全部咽了回去。 绍圣二年四月初八,集贤殿修撰、江淮制置发运使章楶视察处州。 在处州通判李尧的欢迎宴上,除了吴都监以及其他州官之外,特意还叫上了秦观与秦刚师徒俩。首要的原因便是章楶虽然身处新党阵营,但是他本人却极为宽厚,平素里不以党派看人,而且他与苏轼的私交甚好,当然也与秦观有过旧交。 再者,章楶文采斐然,有着福建婉约派词人之首的称号,而更有婉约词宗之称的秦观正在处州,又岂有两人不相见之理? 此时世人闻知章楶之名,乃是因为打得西夏精兵丢盔弃甲、更令西夏小梁太后弃帷帐更衣而逃的西北名将。但却不知其精于婉约派诗词,成名更是很早。 在宋词名篇中,如果谈及《水龙吟》这一词牌,大家最易记的,便是苏轼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尤其是词中尾句“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更成千年名句。 但看这词名,恰恰应是对章楶原先写的《水龙吟》的和词,章楶的原词为: 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旋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此词被苏轼看后,极为赞赏,称其“柳花词绝妙,使来者何以措辞!”当然,的确也是太爱此词,便次其韵和作一首。 自此,凡是咏柳花、即杨絮、杨花之诗词,章楶的原作已经被称为“柳花第一”,其本人也被称为“柳花先生”,然后苏轼的和词亦被称为“观之止”。而有了这两首词后,世间的词人,不要再去琢磨着写什么关于柳花的词作了,因为好句子都被他们俩人写完了。 而章楶虽然算是章惇的堂兄,但却绝无其堂弟的那等戾气,更无同是新党中的蔡京等人的投机,其行事更多有李清臣这般的务实风格。 “少游在此好悠闲,老夫刚到处州住下,便听得市人传诵‘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之句,当时大惊,再问方知是少游新作《千秋岁》。”章楶落座之后,便毫不忌讳地提及秦观新作的这首新作之词,尤是赞不绝口,“这上阙里,‘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少游果真是炼词寓情之高手啊!” “柳花先生过誉了。秦观乃戴罪之身,闲赋无事,随便写些文字消遣而已。”毕竟不是太清楚章楶此行的目的与态度,秦观此时也比较小心。以“柳花先生”相称,既是对于对方的文学成就的奉承,也是希望接下来的交流能避开政见上的差异。 “少游你多虑了。”章楶看出了秦观的谨慎,摆摆手说,“因言获罪本就不应该是我大宋朝廷的风气。只是可惜先有尊师的乌台诗案,后有蔡持正的车盖亭诗案,文字狱被一众人等当成了党同伐异的最佳利器,这是令天下读书人为之心寒啊!” 李尧听章楶如此一说,便慨然而言道:“少游兄原本在我处州担任监酒税一职做得好好的,结果不就是因为作了几首诗词,然后便被小人阴谋以告,再被弹劾为‘心怀不满、因私废职’而被免的么?” 章楶听了,也是颇为无奈,只得说:“上有所好,下必奉迎。若无悬赏,何来秘报。唉!这朝堂风气已坏矣!” “小子秦刚见过章运使。”待得此时,秦刚才插上话,他与章楶隔了辈份,又无同僚之谊,还是称其官职为宜,大宋虽以馆职为清贵,章楶在介绍头衔时,需要把正六品的集贤殿修撰放在第一个,但是在日常称呼时,还是应以其正五品的发运使而尊称,“运使的淳淳之语中,听得出对于家师多有维护之意,在这里谢过!” 章楶这才把目光转到他的身上,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才开口道:“少游丢了京官、却收了一个好徒弟的说法早就传出。不过,老夫知你,还是在环庆路任上受益于你向朝廷所献的水泥秘方,用此物修筑的城寨,很是令西夏人吃足了苦头啊!” “小子献的是一个死物,还是得运使布置有度、进退得法,否则同是西北战场,水泥在运使所掌的环庆路就是军国利器,但到了范德孺的熙河路,却成了劳命伤财之弃物呢?”秦刚于不动声色间,明捧了章楶,又顺脚踩了一脚范纯粹。 “嗯哼!”马屁人人受用,只要拍得到位就行。章楶一转话题:“此次李通判上章之中,说是由你秦徐之与赵千里二人率得五六十家丁,一举击破近万名的围城匪众。这等说法,就算是老夫在西北作战这么多年,也是鲜有所闻,所以朝臣多有质疑,特命本官来处州调查。你倒可以细细讲讲,这事可有夸大虚假成份在内?” 李尧赶紧说道:“近万山匪自然有些夸大,但却是对方所下的战书中宣称,这里会有其箭书为证。不过徐之与千里二人率其家丁飞奔百里、回援处州城,又能身先士卒,与留守城中之其余家丁里应外合,彻底击溃围城之匪,终得处州解围。这里却是不打折扣的真实战果。当日城墙上防卫的衙役与城中保甲兵都有亲眼见证者,不曾会有任何虚假。” “老夫记得,就在去年五月间的永城平匪大捷,也是这两人?” “正是。”秦观赶紧确认。 “要说出入也是有的,章运使是西北名将,小子不敢有所隐瞒。”秦刚看出章楶的质疑,再加上听其在先前所说话里的倾向态度,觉得对他完全坦露实情也无妨,“其实这两次大捷,皆是家师居中谋划定策,秦刚与赵都头不过只有上阵搏杀之功。只是永城大捷时我们曾如实相报,而朝廷却是视家师之名于无物。所以等到了上奏这处州战事的时候,想着也就不再报家师之名以扰朝中诸位相公的耳目了。” 章楶看向李尧,后者也只能点头道:“山匪攻城消息传出之后,知州张康国弃城而逃。举城缺兵少将,下官等又不通兵事,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想起去请少游兄出山。幸得少游深明大义,临危受命,以城内百余保甲与少量衙役组织城防。后得徐之留下的酒坊家丁数十人支援,才在南城门设下埋伏,全歼敌之前锋主力数百人。随后徐之与千里二人自婺州得消息后,百里急驰,回援突袭,与城中所留之兵共同夹击,终以一举破敌!” 章楶乃是知兵之人,一时听得兴起,便道:“你们现在就带我去南城门,与我详细说说此役之战前策划、还有那战时的详细经过。” 李尧急道:“章运使远道而来,还是先行吃过饭后再去看吧!” 章楶已经站起身,道:“饭什么时候都可以再吃,先看完战场再说。” 于是,一行人很快就来到了处州的南城门。此时距离那场大战虽然过去已经有月余,但是在城门内那几处临街的店门墙角,依然留有当时一些刀砍箭中之后的痕迹,在街面角落仔细找找,还可以看到一些未曾冲洗干净的血迹残痕。 在章楶的逐一细问之下,秦观也就讲述了当日,如何利用这街道的两边店铺二楼处布置弓弩伏兵,如何在这街道两旁安排化妆成百姓的绿曲兵,还有如何利用一争抢就会散架的钱箱来引诱匪兵发生混乱。 接着一行人走到了城门门洞之处,这里的交战痕迹更加明显。秦观便介绍了如何在城墙上方安排有石块灰瓶及桐油火把,在城内开始发动伏击之后,如何通过这些措施迅速封锁城门的进入通道以防城外匪兵的增援。毕竟这些事情,当时都是由其亲自策划手安排,在此娓娓道来,又是结合实地进行详细讲解,相当地具体详实。 章楶之所以非要来实地观看,是因为他在席间初听李尧所言,总觉得秦观仅凭几十名稍有战斗力的家丁与百多名略有训练后的保甲。即使面对的只稍有水份的数千山匪兵的攻城,竟然不是选择闭门守城,反而却敢开门诱敌,总觉得过于夸张了。 而现在到了实地,听了秦观在这些不同地点的部署以及对于不同人员的前后安排,这才频频点头道:“兵者所言,‘以正合、以奇胜’,少游你这几手的安排,看似兵行险招,但却是最大限度地发挥了这些地形、地势的所有优势。若要上换作老夫在那时来守城,的确还真是想不出比你这些安排更好的计谋了。” 之后,一行人又登上南城门上的城楼,站在城墙上方,便由秦刚指着城外之地,详述当时的数千山匪兵力围城的具体情况。然后又遥指自己与赵驷从南面山林里冲出来的具体方向,又是如何与城中反击的队伍里应外合、内外夹击,从而令敌匪一溃而散。 章楶肃目而言:“如此来看,我大致已明了,只是尚还有一个疑问未解。” 李尧刚略略松下一 口气,听得此言又开始紧张,赶紧问道:“章运使但请明言。” “我还未曾见过徐之酒坊的护酒家丁,不知其竟能骁勇如此?”章楶说道。 “哦!此事好办。”李尧松了一口气,道:“经此战后,下官考虑这处州城防总须有些自己的防护力量,于是便按照朝廷之‘勇敢效用法’,已将赵千里聘为我处州效用大将,着其麾下护酒家丁共计五十人,为我处州的勇敢效用。我这就通知赵大将领兵来见章运使。” 于是,李尧赶紧令人前去通知。 不一会儿,恰巧正在附近进行操练的赵驷,便带领约二十名左右的效用来到南城外的空地,对着城楼上行礼道:“处州效用大将赵驷,携南门驻兵二十人,参见章运使、李通判。” 李尧有心要在章楶面前显摆,便喊道:“赵大将,就按照你们日常的操练之法,给章运使展示一回。” 赵驷领命,一声令下,二十人便迅速分开,排成两列,整齐划一地由东至西从城门前走过,约一里地的距离,虽然并不太远,但是队伍中的所有兵员,俱是昂首挺胸、动作干练。 待得赵驷又是一声令下,队伍迅速转为四列五排之方阵,再次由西向东行进。 章楶在城楼上看着,面上虽无表情显现,但心里却是大受震撼。 他在西北带过兵士,眼前这二十人的队伍,虽然只是东西各一里来回走了一趟,但其军容整肃、进退裕如,便是西军之中,能够做到如此的也不多见。 此时城前阵地又有一声哨响,二十人的队伍除了两个指挥,迅速化成三人一组,三组一队的两支对抗阵形,接着便在指挥的令旗下,迅速进行了相互攻防的演练。 这次赵驷是临时被召来,手下兵士都是真枪实械,好在平时演练也多,彼此都很清楚各自的路数,两边各以三个鸳鸯阵对攻,你来我往、杀得甚是激烈。 虽然处州城门进出之人不多,但这好一会儿的功夫,也是围上了许多百姓,他们都知道,这便是当初以百余人不到的兵力,杀退城外万名山匪的绿曲兵,围看时便不住地叫好。 而番对攻,更是令章楶为之动容,他已经看出:目前对攻的任何一方,一旦换上的是其他兵士,甚至是他曾指挥过的西军骁勇,是否能在这样精妙凌厉的三人小阵底下走脱,都是要大大捏上一把汗的。 “徐之这等阵法,可有名称?”章楶转头问秦刚。 “私家之练,名曰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