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还是还是第一次进妓馆。 不入勾栏非他洁身自好,纯纯地就是因为没钱。 他怕被人认出来,出门前还特意换了身皂色便服,头上顶了个不伦不类的青色斗笠。 结果入了吕荣家才知道,今晚这里只接待刘异和他两名客人。 当他由女婢引领,走进到主屋正堂时,一位旖旎佳人正在抚琴吟唱。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杨志是正经进士出身,自然读过《诗经》。 他没想到有人将这首《蒹葭》译白并谱了曲,曲风还出乎意料地优美。 他第一次听到这么迤逦的歌声,顿时感觉到浑身酥酥麻麻。 心境犹如再回少年时,重新邂逅懵懂时期的初恋。 他神游片刻,随后惊叹谱曲之人实乃音律大才,也不知是何人所为? 吕艳娘通过荣巧蕊结识刘异后,一直央求他为自己也量身打造一首曲子。 过去刘异没时间,今天难得过来一次,就把邓天后的《在水一方》教给了她。 吕艳娘与荣巧蕊不同,她声线圆润娇柔,最适合唱这种偏婉约类的歌曲。 坐在刘异身旁伺候的荣巧蕊,此刻亦听得如痴如醉。 待吕艳娘唱完,她假意呷醋道: “这下阿姊不羡慕我的《水调歌头》了吧,刘郎君,奴家要再求一首?” “是求一首,还是求一宿啊?”刘异逗她。 荣巧蕊的脸颊顿时羞红。 她没想到,自己身为资深熟女,竟会被个小郎君调戏得心猿意马。 吕荣娘的位置面对门,她已经看到婢女领着个中年男子走进来。 她起身朝刘异盈盈一拜。 “奴家多谢刘郎君赠曲,郎君的客人到了。” 刘异和荣巧蕊同时回头。 刘异笑着对两位娘子道:“我与他有事要谈,这里无需人伺候,你们都出去吧。” 吕艳娘和荣巧蕊乖巧地对刘异施了个退场礼,而后便带着一众奴婢窸窸窣窣地退了出去。 现在,房里只剩下他和杨志两个人。 刘异仿佛主人一样,招呼杨志在自己对面几案前落座。 杨志从进门就一直板着面孔。 他入座后摘下斗笠,开口便质问: “本府来是想问你,那第三句话是何意?” 刘异没有急着回答。 他先从容淡定地给自己斟了杯酒,一抬手潇洒而尽。 放下酒杯后,他志得意满地评价:“剑南的酒确实醇香,难怪一千多年后还极具盛名。” 杨志听得云里雾里。 这小子在说梦话吗? 谁能知道一千年后的酒啥味道? 他急切道:“你还没回答我。” 刘异神色轻松,以唠家常一样口气说道: “少府不敢在本地雇佣客作,就让内弟从旁边温县雇了十个人。”(内弟,小舅子) 杨志瞳孔十级地震,震惊地问:“你怎会知道?” “可惜啊,你那内弟不太靠谱,温县人力明明比巩县便宜,他却多要了你五百钱,自己捞了点油水。” 杨志低骂:“那个不成才的!” 随后他又问:“可你怎么会知道?” 刘异轻笑。 “因为那十名客作是我的人,要不怎么能知道那七车东西最终被你藏到了如意坊呢。” 杨志的妻弟到温县专挑最便宜的车马雇,张虎让他的人故意报低了两成价钱,就这样一举接下这单邻城物流。 杨志脸色冰寒:“知道又怎样,本府不会认的。” 刘异点点,表示赞许。 “如意坊的屋子是你租的吧?租车马你虽没亲自出面,但租房可是少府亲力亲为的,租契上写的正是你的名字。” “你什么意思?” “我过来前让人以走水为由去请屋主,让他仔细查验一下那所房子。” 杨志惊得从坐榻上豁然站起,就要夺门而出。 刘异笑着喊住他:“你现在回去,已然来不及了。” 杨志转回头,眼神惊悚地重新审视这位麻衣葛裤芒鞋,一身田舍郎装扮的少年。 小小年纪,怎地如此奸诈? 刘异对他招招手,唤他重新落座。 “放心,屋主不会把那笔钱拿走,我不过想让他和左右邻居做个见证,证明你杨少府在那屯了笔钱。再加上客作们的口供,这样贪赃的罪名才可以坐实。” 杨志怨毒道:“你在威胁我?” “没错,我就是在威胁你。” 刘异轻笑。 笑得惬意坦然。 “你到底要做什么,发解试舞弊?本府答应你就是。” 刘异挑挑眉,嘻笑道:“少府君好爽快啊,不过我的条件加码了。” “什么意思?” 刘异忽然板着面孔,神色冷峻。 “我最恨别人卸磨杀驴,杨志,你听清楚,以后你每出尔反尔一次,我的条件都会加码,直至加到你粉身碎骨也承受不起为止。记住,你命由我不由天。” 几句话将杨志震慑得呆如木鸡。 这一刻,他莫名感觉到对面坐的不再是一个小小少年。 分明就是一尊活阎王。 他说话的语气,他眼神中的冷酷,他浑身散发出的霸气,那是久在上位才能熏染出来的强者气息。 与身份无关,草包周彤身上就没显露过这种气质。 杨志不由得暗暗心惊,一个田舍郎怎会有如此强大的气场? 他默默吞咽了几口唾沫,再开口时语气低软不少。 “那你这次的条件又是什么?” “除了发解试外,今早希玄寺递上来的那个案子,我要原告输。” “升堂断案是县令职责,本府只有协助缉捕之权。怎么,被告你是朋友?” “算是。” “这案子毕竟死了人,要判原告输不太容易,反正不良人也没抓到他,大不了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继续躲着就是。” “不行,”刘异语气坚决、斩钉截铁地说,“我要他此后正大光明地活,绝不躲躲藏藏。” “可证据确凿啊,一旦开堂将铁案如山。” 刘异自信道:“我已经想好对策,不过需要你配合些。” “这……” “放心,不会让你太为难。” 杨志将信将疑。 这时,他又想起另一个疑问。 “刘郎君,你托郭成传的第二句话是何意?初见那日,本府并未收到你送的任何礼物呀?” 刘异表情神秘地轻笑。 “你收到了,只不过还没拆封。” “哦?” “这次案子办得好不好,将直接决定你有没有资格拆封。” 杨志仍如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不清楚少年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这时刘异又道:“听说你们周县令想将剿灭天陵山的功劳揽到自己身上?” “是,明府他确实贪功了些。” “我猜他还想弄死牢里那个唯一的活口吧?” “小郎君猜的不错,他确实有意杀牛角灭口。” “我要是你,就会偷偷保那人一命。” “哦,为何?” “那人活着,周彤永远有个把柄落你手里。他若死了,虽然衙役们也可作证没有围剿过玄云寨,但证据终究少一环。” 杨志暗暗心惊,他原本就是打算这样做,没想到如意算盘竟被小子当面戳破。 此人心思阴诡,到底是敌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