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园, 湖中的御舟上,乾隆背着手,踌躇满志。 这么久的阴霾终于散去了一大半,湖北的大小城池除一两处之外,其余已经全部被官兵收复。 白莲老巢被捣,主力建制被打散了,窜进了大别山区。 阿桂率领着三省大军在后面穷追不舍,沿途打了4仗,4战4捷,斩首1万余级,已至鄂皖交界处——英山县。 …… 江西巡抚奏报,有一股数千人的白莲残部窜袭本省,停在了袁州府境内的萍乡县,为首的乃是叛将张厉勇。 说了这么一大通,目的是请示圣意: 可否将聚集在本省东北方向准备进军浙江的数万兵力,调集到本省西南方向的萍乡县,先扑灭这股残匪。 从江西巡抚的立场来讲,肯定是希望先扑灭张厉勇部残匪的。 因为事关本省的士绅安危、赋税钱粮。 而江南的乱子和咱江西何关? 乾隆虽然猜到了他的小心思,可对于是否要调兵颇为矛盾。 于是吩咐: “将此折送到阿桂手里,朕不干涉。他办事,朕放心。” “嗻。” 军机大事一刻不得耽误,总管太监秦驷立即跑到船尾,吩咐人速办。 御舟携有2条小船,此时放下一艘即可。 侍读学士纪昀,心中倒是产生了极大的佩服。 皇帝虽然年近古稀却是头脑清醒,会用人敢用人。军事方面拿不准的事他就交给前线将领决定,这份月匈襟非常人可比。 自己今日随驾,主要是为了和诗。 皇上心情好,诗兴大发。一口气做了5首诗,其中2首是遥祝湖北大捷,3首是感慨圆明园的风光秀丽。 只不过,这5首都不完整。其中2首没题目,2首缺了最后一句,还有1首平仄对不上。 纪昀才思敏捷,自然就负责这金瓯补缺的事了,补全补齐,让主子满意。 乾隆过目后,点点头: “和朕想的完全相符,就这样吧。” “谢皇上夸赞。” 突然,乾隆看着湖边一处酷似江南风格的亭阁。 突然冒出一句: “江南无龙脉,李逆也称王?” …… 纪昀心中一凛,没敢搭话。倒是一旁的和珅,凑了过来: “主子说的是,江南从来无王气。那地儿是安乐窝,养不出真龙,最多出几个柳永。” 不知为何,乾隆今天特别的抬杠: “那朱元璋呢?他也称过吴王,也是从江宁展开的霸业吧?” 和珅正色道: “皇上大谬。” 此话一出,周围人吓一跳。秦驷心想,和大人你是真飘了,这等狂悖话语也能说出来。 乾隆也缓缓转身,看着和珅。 “主子,朱元璋一代人杰,李郁不可比。” “嗯。” 见乾隆赞许,和珅继续讲道: “朱元璋虽是江南发家,依靠的却不是江南兵,而是淮西悍将骄兵。恕臣直言,江南人可以科举、可以经商、可以做学问,唯独出不了悍卒猛将。李逆之军实则是依仗火器犀利,掩盖了缺陷。” “朕听着,你继续讲。” “奴才翻阅了工部兵部的一些陈年旧档,金川之战,官兵历年共计耗费火药450万斛。而李逆呢?” …… 在场所有人都一咯噔,感觉和大人揭开了一个不得了的关键问题。 和珅缓缓说道: “奴才大胆猜测,若封锁断绝其硝石硫磺来源,则等于砍断了李逆的一条胳膊。” “江南有银子,有粮食,有布匹,有市镇,但是唯独没有硝石矿。” “主子可派干员担任钦差,对江南实行史上最严格的物资封锁战略。没有火药,他的火炮再多又有何用?光是堆绿营兵,就能把他堆死。” 见龙颜大悦,和珅干脆说的更大胆点: “我大清子民何止亿万。10万绿营兵堆不死他,就再招募20万。比比看,是他的枪子多?还是咱大清的兵丁多?” 在场大臣纷纷低下了头颅,不敢听下去了。 一些体质虚弱的大臣甚至吓得脑袋发晕。 乾隆走到和珅跟前,搭着他的肩膀: “朕听说你府上刚添了人口?” “贱内给奴才添了一犬子,刚满月。” “朕的惇妃刚给朕添了一位皇女。年龄相仿,出身接近,朕和你就做个儿女亲家吧?” 甲板上所有人都好像被人扼住了脖子,眼珠子瞪得老大,嘴张的老大。 …… 纵然是七窍玲珑的和珅,也愣了好一会。 幸福来的太突然,脑瓜子嗡嗡的,两行热泪一颗忠心,只恨不能替帝死。 扑通双膝跪地,砸的船都晃悠了一下,呜咽道: “皇~上~呐~” 乾隆笑呵呵的坐到椅子上: “今儿是好日子,让御膳房准备酒菜送到船上来。” “纪昀,作诗助兴。” “嗻。” 众大臣也反应了过来,各种拍马。 突然,乾隆的笑容凝固住了,他看到岸上有一骑快马狂奔而来,换乘了小船。 敢在皇家园林纵马奔腾的只有军情信使。 不会又是什么坏消息吧? 几十双眼睛,注视着这艘小船。 划船的侍卫似乎也感受到了压迫感,起身大喊道:“报捷,报捷。” 呼,船上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报捷好啊,小捷大捷都没关系,只要是捷。 …… “报,浙江巡抚王亶望报捷。” 乾隆拆开一看,脸色十分微妙。 于是又看了 这份军报所蕴含的语言艺术登峰造极,太烧脑了。 大意就是: 杭州将军瑞明指挥失误,连累三军,杭州失陷了,八旗没了。 巡抚王亶望突围出城,杀了一个回马枪,歼灭了李逆麾下最精锐的西北刀客军团,斩首悍将苏十八。 …… 对,王亶望就是如此的胆大包天,厚颜无耻。 报捷军报全是水,睁着眼睛说瞎话。 军报的末尾,还有宁波、台州、金华、严州知府的联合署名,以及十几個知县士绅的签名手印。 这大大提高了谎言的迷惑性。 纵然是乾隆,也觉得这个战绩至少有7成是真的。 一时间,杭州失陷的悲伤也被冲淡了。 因为他的心里也清楚,江南贼兵已经气候。江宁守不住,杭州一样守不住。。 “诸位臣工,怎么看?” 和珅没有开口,不过和他关系极好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开口了: “臣觉得,有功当赏,有罪当罚。王大人虽有战功,但失城罪大,应该降职。” 于敏中抬起眼皮: “老臣附议。但浙江这摊子总得有个人先支撑起来。当有一老辣干吏,据守浙南山区。” …… 3日前,王亶望的侄子入京。 王爷军机的门槛都踩了一遍,送出去15万两银票。 这乃是他在甘肃布政使任职上总结出来的先进经验。 下面拉拢好同仁属官,按品级分银子,没人点炮。上面打点好重臣亲贵,没人掀盖子! 如此一套组合拳,直接把乾隆当瞎子都行。 旱灾水灾随便报。 在历史上也是如此,若不是因为大军遭遇连日大雨,影响了行军,虚报赈灾的事恐怕乾隆永远都不会知道。 沉思片刻后,乾隆下旨: “着王亶望降三级留任浙江,以道员之身署理巡抚。依托浙南山区构筑防线,抵御贼兵。” 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 “准王亶望在浙江自行募集兵勇2万人,浙江今年的赋税不必押解进京,就地充为军饷。” “皇上英明。” …… 因为处置了王亶望,乾隆又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湖广总督陈辉祖。 一时间,心里不大痛快。 “传旨,湖北教匪糜烂一省,损兵折将。陈辉祖身为总督负有不可推卸之责任,交部议罪。巡抚周宝昌降为郧阳知府。” 众人一听就明白了,陈辉祖完了。 刑部都察院那帮人都是人精,揣摩到了圣意,肯定不会留情。 “皇上,奴才请旨,湖北的善后谁来负责?” “刑部右侍郎王杰,迁湖北巡抚,即日出京。” “嗻。” 王杰,陕西人,年过五旬。 属于朝堂里少有的廉洁正直之人,不朋不党,相对独立。 和珅本想推一个自己的人去湖北填缺的,谁料圣心独断,想起了这个老家伙。 于敏中微微闭眼,他发现了一个明显的变化,皇上开始任用那些直臣孤臣了。 前有钱峰,后有王杰,那个马忠义也算是半个。 都是没有根基,没有站队,也谈不上什么家世的角色,却是简在帝心。 不过,不足为虑。 一群拉磨的驴而已,若不是重活儿苦活儿,哪儿轮的到他们上? …… 倒是自己的两个儿子要上心。 否则自己百年之后,他们要被人坑麻了。 二儿子于时和跟着自己在京城混。 虽说心眼谋算见长,可跋扈霸道也见长。以为这官场掰腕子,都是比大小,谁的顶子大,谁就能赢。 虽然不能说完全错误,但是有很大的盲区,容易跌跟头。 大儿子于运和,虽读书有天赋,人也勤奋踏实。却因读书太多,做事循规蹈矩。书信中时常透露出一种希望做出点耀眼的成绩,打稳入仕根基的想法。 想法很务实,但不适用于世家子弟。 平民子弟若有如此想法,倒是极好。一步一个脚印,稳中求进,风暴来临时也不至于翻船。 世家子弟有这种想法, 要么盘桓在中等职位,不上不下。要么会被人利用,卷入是非。 很显然,老于家属于后者! 这俩儿子哪怕有和珅的三四成功力,自己也能笑着去见列祖列宗了。 家乡金坛县沦陷,损失很大。但没关系,浮财而已,几年就全部补回来了。 急务是给那么多族人重新寻找一安身立命之处。 这次的灾难提醒了自己,鸡蛋不要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家族有必要开枝散叶。 …… 3000里外的苏州府。 情报署署长刘千坐在一间不起眼的酒楼里,透过窗子看热闹。 这段时间里有一个四川年轻人驾船至苏兜售硝石。 量不多,每次少则两三百斤,多则五六百斤,但是纯度高的惊人。 火药工厂的老师傅断定,这批货应该是品质优良的天然硝土经过几道工序提纯后的成品。 也就是说,这个年轻人很可能来自某个硝石矿。 对于当前极度缺乏硝石的李家军来说,重要性不言而喻。 所以,刘千才亲自出手了。 杨遇春,16岁。 四川崇州人,读过私塾拜过武师,少年时期家道中落,被迫出来谋生。 在原本的历史上,他被福康安发现,培养成为嫡系将领,属于嘉庆朝的擎天武将之一。 此时他被一群泼皮拦住了去路。 “嘿,你踩到老子的脚了,赔钱吧。” “干啥子?敲诈吗?” “哟,四川来的瓜皮?没瞧出来你还挺横。” 一个泼皮伸手推搡,居然没推动。 众人相视一眼,领头的笑道: “遇上练家子了。兄弟们,打。” 一群人挥舞着棍棒围攻杨遇春,街道顿时乱成一团。 …… 苏州府城,乃是首善之区。 一队巡逻的民兵很快赶来抓人,却在街角处被一人拦住,亮出一块铜腰牌。 “情报署办案,你们稍候再进场。” 李家军内部无论官佐匠兵都有一块腰牌,上刻所属部门、名字以及一串意义不明的数字。 普通人员,是铁腰牌。 营指挥使以上,是铜腰牌。 军团总指挥以及各部门负责人以上,是金腰牌。 而情报署比较特殊,全部是铜腰牌。 所以巡逻民兵见到腰牌后才会如此听话,并不干涉。 …… 十几个泼皮持械围攻竟然没能拿下这小子。 那一双钵大的拳头,谁挨上谁倒地。 两个泼皮抱住他的脚,另一人抱住他腰,又有一汉子纵身跳起,抱住他脖子,竟然没能把人搞翻。 反而被甩了出去,场面十分震撼。 刘千感慨,真神力也。 “署长,这小子不会是细作吧。” “不像,倒是块冲锋陷阵的好材料。就他这身板,披甲冲阵一般人挡不住。” 瘦小的刘千很欣赏这种魁梧高大的汉子,大约是基因里的一种渴望吧? 正妻、外宅都是高出自己一头,身高5尺余的女子。只不过养的外宅比较隐蔽,没几个人知道罢了。 杨遇春虽然打翻了十几人,但看的出来比较克制,没有下死手。 泼皮们只是头破血流,少数几人胳膊骨折,并无更严重的伤。 因为他不想闹大了事情。 作为一个异乡人,又是冒险做的这种走私生意,他只想挣钱,不想惹麻烦。 “这10两银子算是汤药费。” 留下一锭银子后,他就想匆匆离开。 …… 没想到迎面遇上了一队面无表情的民兵,肩挎燧发枪。 领头的副队长,手按剑柄低声喝道: “跪下,别动。” “军爷,是这些泼皮先动手打我的。诸位街坊都可以作证。” 围观者一声不吭,这种事谁管了谁惹麻烦。 “我让你跪下,别动。” 刷,4个民兵摘下了肩上的燧发枪,平端掰开击锤,将火药倒入药池。 李家军军规,日常巡逻队中至少有一半人要预先装填,确保可以最快进入射击准备。 杨遇春缓缓的举起双手,抱在脑后,扑通跪地。 心中暗暗叫苦,身上还揣着积攒下来的3000两银票呢,原本是想挣够了就回去捐个功名的。 这下麻烦了! 杨家原本殷实富裕,他10岁时家道中落,逐渐窘迫。 他在去年通过了武举考试,但想实授绿营武职,光有个武举人身份还不够,需要一点恰到好处的小意思。 一句话: 他偷偷将硝石贩卖给反贼,是为了赚反贼的银子去当清廷的武官。 一种很质朴很纯真的忠君报国理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