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拉萨,大昭寺广场上正在举行着盛大隆重的传召法会。 一天早上,一只大山羊驮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奔走在通往圣城的官道上,引来路人好奇的目光。道旁是成片的积雪,一个个黑圈是过年时村民煨桑残留的痕迹。无风无云,冬日朗朗。老人到拉萨时,正好是传召法会的最后一天。 他随人流涌向大昭寺广场,把大山羊拴在一根桩子上,挤进人圈里。中间是黑压压一大片盘坐的喇嘛,四周插着经幡、旗帜,上下纵横拉起无数道经绳,挂满风马旗,这都是按照坛城图案设置的,不差分毫。一阵风过,所有旗幡飞扬起来,恰似围上了四面墙和屋顶,一个庞然彩楼呈现在眼前,人们顶礼赞颂着。老人看眼花了,心想这就是极乐世界吧。 风停旗落,老人问旁边一人:“达赖佛爷来了没有?” “大皇帝召见佛爷,去京城还没回来呢。” 他指着台子上坐的一排人:“那是些什么人?” “中间的主持人是甘丹池巴,别的还有老汗王、第巴大人、三大寺活佛,大昭寺堪布,佛爷如在,也会坐上去,座位比他们高。” 这时场子中有两个喇嘛站起来,比比划划、蹦蹦跳跳。老人看着不解,又问:“那二人在干什么?” “他们在辩经,这是最后一轮了,胜者要上台领格西证书。” 老人听不懂说些什么,又问:“什么是辩经?” 那人想了一下,说:“简单说吧,就是辩理儿。” 老人一听,好像忽然想起什么。这时,他看见又有六个人走上台子,其中两个约四五十岁,另四位皆白发苍苍。旁边那个人对老人说:“这几个人考试通过了,要上台领证书。” “他们通过了?不行,还没和我辩呢。”说着,他突然冲进了会场,呜呜哇哇叫着,执事僧赶紧过来阻拦。 “我要辩、辩什么来着?辩理儿!” 圈里刚才和他说话的那人这时喊道:“老人要辩经。” “你要辩经?和谁辩?”执事僧问。 “同格、格什么来着?”他扭头问。 那人在后面又喊道:“格西。” 格鲁有规定,一位僧人在考取格西学位取得证书之前,任何人都可提出同其辩经的要求,他必须应战。执事僧大概此前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赶紧跑向台子稟告。甘丹池巴看不清远处情况,只是依惯例点点头,又吩咐几句。执事僧快步走来问老人:“你要同哪一位辩经?” “总共有几位?” “共有六位。” “好、好,那就同六位格、格什么西辩理。” 执事僧一楞,回身又跑向台子。 池巴听完,慢慢说:“你把他叫过来,他懂什么辩经,看样子是有什么事要问一问。” 老人跟在执事僧后面绕场半周,来到了台下一侧。他几乎衣不遮体了,四肢又黑又细,仿佛四根铁棍儿,这下子人们看清了:他腰间系着一条差不多成了绳子的围裙。 “是个铁匠。” “晦气,刚才站在我旁边。” “……” 老人不再紧张了,没等台上的人说话,他自己先问了:“台上的格西们,你们也看到了,我是人们眼中的贱民,但是我怎么也不明白,铁匠为什么成了贱民?请你们说一说。” 主持人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固始汗和索南群培侧目观察着事态的发展。 一个白胡子格西上前一步说:“佛教五戒首戒杀生,刀、矛等凶器皆为汝等所造,罪业深重,故为贱民。” “我不识字,没有读过经书,就打一个比方吧。一个人持刀杀了人,当官的下判应坐水牢五年。请问,是凶手坐牢呢还是让那把刀坐牢?”周围开始有人嘁嘁喳喳,老人说到这里情绪激愤,声音变得高亢刺耳,“我七八岁那年,前藏朗家和后藏仁蚌家为了争权夺势,逼庄园属民为他们卖命打仗,后来仁蚌家又和辛厦家打起来,死的人倒在路旁堆成堆,都不知有多少,我们一个小村子就死了四个人,我阿爸也死了。格西大人,你说说杀人的凶手是谁?是谁?”这时老人浑身抖动,两根铁棍一般的胳膊上下乱舞,声音已变成尖叫:“凶手就是朗家、仁蚌家、辛厦家的贵族老爷们,他们才是贱民、贱骨头!” 四周唰一下安静了,白胡子格西嘴一张一张说不出话,佛经中好像没有答案。主持人明白同这样的人辩论有跌身份,也辩不出个结果,于是摆摆手,两个铁棒喇嘛向老铁匠走去,要求他退场。 “哈哈!”老人忽然发出鬼叫一般的笑声,把两个大块头吓得倒退一步。 “你们手里拿的那个玩艺儿,还是铁匠打制的,怎么?今天要反过来打我们铁匠?好啊,试试吧。”一边说一边抡起只剩骨头棒子的胳膊向铁棒磕过去,只听发出梆梆的脆响。一会儿,老人又转向台子,大声说:“中间那个大人,你们讲理不讲理呀,说是辩经,还没辩完就撵人,这叫什么传召法会,我看以后别开了。” 周围的议论像蚊蝇一样轰起。台上一位中年格西站出说道:“方才这位老人所言是指今世的业力,而你贱民的身份是由前世业力来决定的,若今世信奉三宝消除罪业,来世或可投生于好人家。” “台上那位格西,我要问的正是这个问题。像我这样的人若加倍信奉三宝、敬佛行善,今世可否消除罪业成为一个普通之人?” “今世已定,争取来生吧。”中年格西认为已说服对方,颇有得意之色。 “慢着!”老铁匠伸出手臂大喝一声,仿佛要将正退回队列的中年格西揪住,“我不懂佛法,还用打比方来说理,你听好了。” 风停了,旗幡、风马都静静垂着,所有人都注视着有200多年的传召大法会正上演从未有过的一幕。那个尖利的声音又响起了:“请问,佛祖释迦牟尼一生下来,是佛还是凡人?” 不要说格西,就是活佛们也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而且如此提问实在有点儿大不敬。另一位白发格西一边顿足一边指点着,气得浑身直颤。 “我听说,佛祖一生下来是个王子,后来离家出走,在菩提树下七天七夜悟道成佛。是这么回事吧?那就是说,他生下来也是个凡人,经过修行成的佛,对吧?你听着,”他伸手一指,中年格西觉得好像快戳到脸上了,往后一仰,“如依你所说今世已定,那释迦牟尼现世成佛该作何解?再打一个比方,大师宗喀巴生下来是佛还是凡人?他7岁出家,17岁入藏游学,遍访名师,刻苦习经,终于修成佛身,若一生下来即是佛,何用拜师修习?” 全场目瞪口呆,旗幡和风马犹如一片片枯叶,在小风中沙沙抖动。只见这瘦成一根柴的老人张开双臂叉开五指,像两把磨光的竹扫帚冲着台上台下扫去,那声音好像是故意捏着鼻子。 “台上的活佛们,你们是佛吗?你们谁敢说自己是佛?台下的喇嘛们,你们还念什么经?刚才听到了吧,今生今世你们永远修不成佛!” 场上鸦雀无声,主持人觉得好像自己一个人坐在荒野上。不行,倘若如此收场,后果不堪设想。池巴到底修行老道,清清嗓子站起身,上前数步和蔼地说:“老人家,佛教重在自悟,有些道理还须回去慢慢品味。今天你提的问题其实不用辩论,佛经上早就明明白白写着呢。” “怎么写的?” “佛祖曾讲过,世间有一种‘无性有情’的人,前世恶业深重,故今生要受更多磨难来赎罪,来世或可得救,铁匠为其中一类,是人下之人,故称贱民。老人家,回去吧,因果大法人莫能违,多拜佛,想开点。” “天哪!这是佛祖说的?”老人身体晃了晃,周围的一切开始旋转变得模糊,“佛祖啊,我几十年对您诚心供奉礼拜,累死累活的血汗钱舍不得花,每一分都布施到庙里,我已是一无所有啦,佛祖啊,你怎么……你不能……” 池巴的目光大慈大悲,肥厚的手掌向外摆了摆,盘坐的喇嘛们慢慢抬起头,围观的人圈中还闪出一道缝,等着摇摇晃晃的老人走出人群,却忽然又是一声惊人的喊叫。“在场的人都听着!”这一吼把树上的鸟都惊飞了,众人看过去,只见老铁匠似乎在模仿藏戏中的动作,四根骨头棒子不协调地舞动着,扯着嗓子喊道,“佛祖说众生平等,平等吗?他连虫蚁都不伤害,却视我们为贱民,受尽凌辱,连做个普通人都不能。世人啊!从农具、日用品到庙里的香炉,哪一样不是铁匠打造?还说我们是人下之人,这平等吗?” 接着,他仰天长啸,说了几句连自己也后怕的话:“佛祖啦,既然您不护佑铁匠就不是铁匠的佛祖,从今往后我就不信你啦!走哇,我拉上却央妹妹去寻找保佑我们贱民的佛祖菩萨去啦!”这些话犹如乍响的闷雷,在大昭寺上空,在这片高原上空,久久地轰鸣盘旋。 就是今天,有的人茶余饭后还会提起这段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