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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放血

雪域格桑 雪山格桑 6100 2024-04-18 20:35
   初春的当雄草场,是一望无际的绿。拉达克大捷的喜讯早已飞遍每个角落,作为藏军主力的后方,人们的喜悦中更多了几分自豪。    “娜仁,乌力吉昨天回来了,封了个什么官,对,叫‘大队长’,穿着官服骑着大马,可神气了。”    “娜仁就是有命,这回可要风光了。”    听着同伴们羡慕的话,娜仁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让高兴从脸上流出来。十七八岁的她身材高挑,性格沉稳,那朴实的青春健康之美好像形成了一个气场,接近她的男人都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追求的小伙子不少,她往往是眯着眼睛微微一笑,这种友善的拒绝会使对方大败而逃。阿爸是当年随老汗王出征的骑兵,阿妈是当地人,还有个小弟弟,叫格日勒,才五六岁。    乌力吉就是和大毛一起混入列城宫堡的那个小伙子,高大魁梧,脸庞仿佛是石工雕刻出来一般,机智勇敢,身手了得。他率伤病战士回来路过拉萨时,受到第巴大人召见,任命为当雄民兵大队长,八品武官。    在法号声和诵经声中庆功会开始了,由第巴府官员却杰主持。宣读了贺辞后公布任命,除图布、乌力吉外,同时任命尼玛为旁多民兵大队长,九品武官,图布缺位时,由乌力吉暂代联队总队长。乌力吉和尼玛身着墨绿官服站在却杰两侧,接受家乡人民的祝贺欢呼。接着是赛马、射箭等竞技活动。    那时没有通讯工具,但一条重要消息在草原一天可传出上千里,在山区也能传出三五百里。参加大型节庆,成千上万的人既无早到也无迟到,头一天还是坦荡荡的空地,一夜之间就筑起一座帐篷的城市。经幡如林,佛旗似鸟,艳丽的色彩在帐篷间流淌、翻飞。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彼此好像是早就熟识的邻居。    晚霞还未褪尽,真正的高潮来到了,“舞台”上全部是年轻演员,围着篝火歌舞狂欢。后半夜火息舞停,好像有人给提前配了对,一双双恋人四下分散开,在天地自然中,相依相偎,喁喁私语。随着天色渐亮,大剧的尾声到了,有的相拥不忍分离;有的相视欲言又止;有的前行几步却还手拉着手;有的走出一段回首相望;有的走的比较潇洒;有的低头片刻又返身扑向情人……    乌力吉和娜仁也是众多演员中的一对,不过谈情说爱不久,乌力吉就讲述起这次战斗,娜仁像个孩子听故事一样,忽闪着两眼,表情跟着情节不断变化。    “娜仁,第巴大人说了,还要筹组女子民兵队,把牢咱圣城北大门。”    “真的?我现在就报名。”娜仁一翻身坐起来。    考虑到甘丹次旺对地方行政事务不熟悉,达瓦根据第巴桑结安排,留下两名随员协助甘丹开展工作。图布率士兵巡察各地,维持治安。通过几次族际会议,甘丹推举辛格家族的才贝辛格为拉达克新首领,呈文第巴府审批。由拉萨方面运来的首批茶叶很快抵达,除了上市、寺院熬茶外,还对每户人家发放茶布施。    三月的阿里真是个神奇的季节。头一天还是一片光秃秃的土地,一夜之间,不知是谁悄悄涂上了一层薄薄的淡绿。如果你夜晚守候在地边,会看到画师是乘风而来,一阵风过,给淡绿又刷上一层。    待拉达克事务告一段落,四月初,甘丹次旺移节噶尔,开府治事,沿途受到农牧民热烈欢迎,纷纷传说他是格萨尔大王的先锋官转世,焚香顶礼,跪拜致意。如此传奇,甘丹去世后他的铁矛被视为护法神器插入大昭寺门前大旗杆内至今犹存,这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四月下旬,在第巴府官员主持下,阿里各界召开了规模盛大的庆功会,庆祝拉达克收复战取得伟大胜利。诵经后进行传统的赛马表演。当骑手们从台前经过接受检阅时,只见他们一个个神态英勇,一律头戴锥形帽,左臂赤膊无袖。甘丹看着这怪异的服装打扮一脸不解,官员笑说:“第巴大人听说将军阵前头盔失落,头发披散,撕下战袍左袖缠头,敌人望‘帽’披靡,故特要求参赛骑手均依此装扮,是对将军和奋勇杀敌将士的表彰和纪念。”    当地人称此盛会为“恰青”,以后几经演化、充实,改为每年秋八月在草场平坦的噶尔雅沙镇举办,成为一年中最主要的节庆之一。三百多年,物是人非,但阿里人民永远怀念他们心目中的甘丹大英雄,当地骑手着“甘丹装”的习俗一直保留到现在。    这些消息当然很快就传到了拉萨。    “叔父,总算除去了心头之患,呼穆乐二人得手后立即奔往安多,神不知鬼不觉,这一闷棍得让桑结嘉措晕几天。哈哈。”    “心头之患?老图布才是心头之患。当初父王为何在当雄布兵?那是安多发兵入藏的必经之路,也是撤退安多的逃命之路啊。”多尔济一边看着达莱汗刚从云南购来的红木大屏风,一边似乎漫不经心地说。    “叔父经书看多了,下不了手,依我,早干了那个老家伙。”    “晚了。听说过几天,他们要搞个赛马庆功会,人心已经被桑结嘉措抓走了。当雄好比是人的咽喉,可千万不能让他们占住。”    布达拉宫前也举办了一场庆功大会。仪式结束后,是歌舞和游艺活动,万头攒动,气氛热烈。桑结扶着佛爷凑到窗前观看,五世达赖一直未说话,但桑结察觉出,有一两回,佛爷的目光投向东南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去府里办事吧,我也要躺一会儿。西路平妥后,把图布调回当雄,北路的防守离不开他。”    “是,佛爷。”    人群中三个漂亮的少女很惹人眼目,她们正是佳莫小姐、小红和另一名侍女小丽。那小姐,面若桃花,肤如白瓷、芳龄十三,身材苗条,不时抿起的嘴唇显现了性格的坚毅,一双美目流露出精灵机巧,话不多,说出来简短有力。父亲惨死,母亲出走,从外表看好像对她没多大影响,虽从小生活在王府,但对环境的变化适应力很强,同两名侍女的关系,既是主仆更像是姐妹。她爱幻想,等待或是争取奇迹的发生。眼下生活,第巴府会定时发付费用,倒也无忧。两名侍女年龄稍小,尤其小丽,外貌竟与小姐有几分相象。    到拉萨来了几个月,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热闹的景象,三个人说说笑笑一路行来。佳莫眼尖,看见几个人从宫门出来向第巴府走去,其中一人身影好熟,眸子一转,噢,想起来了,是第巴大人。未及多想,不远处的弹唱声吸引了她,一扭头看到小红正向宫门口张望,小丽拉她一把,小红不好意思地赶快回过头来说:“小姐,去哪儿?”佳莫使一个坏笑:“别装模作样啦,去吧,那个大毛队长说不定在门口等你呢。小丽,咱们去那边看看。”小红自己笑了笑快步向宫门方向走去。    挤进人群,看见几个热巴流浪艺人,正在表演,一个中年汉子弹着弦子,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有节奏的敲着一面羊皮手鼓,一个与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姑娘手持铜铃在场子中央边舞边唱,动作幅度大,还有甩腰、旋转等技巧性动作。快结束时,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跑进场跟在后面,模仿的还有点模样,在笑声中,人们纷纷布施食品。    小丽发现小姐在发呆,提醒说:“小姐,散场了。”佳莫好像刚做出一个什么重大决定似的,自顾自点了点头,这才和侍女一起回家。    后半夜,桑结被宫中执事喇嘛叫起,匆忙赶到宫中,益西总管和塔布已先到了。五世达赖平躺榻上,半清醒半昏迷。侍从在一旁讲:“佛爷为了赶着将最后一部分书稿改完,忙碌了一整天。晚上又同益西总管商量一些事宜,很晚才休息,半夜起来净手时,突感半身麻木,起坐不稳。”    塔布说:“刚才把了脉,正是我们最担心的,寒气入侵,血脉涩滞。”    病人动了一下,似乎想翻身,侍从过去又接了些尿。桑结上前审视,只见周身大汗淋漓,皮肤色泽呈暗,再一把脉,大吃一惊,病情急剧恶化。    这些日子,侍从按塔布嘱咐,每天都留头尿观测。塔布端起刚才的尿液同桑结走到另一间屋内。桑结沉重地说:“塔布,脉象显示有絮团滞于心区,位置比上次还略靠下,如果面积扩大……”    “桑结,我明白你的意思。”自打从拉达克归来,塔布遇事沉着冷静多了。尿诊是塔布的祖传绝活,他在原有的观、闻基础上,又摸索成功“尝”的诊疗法,可以准确判断病情及走势,为了保持舌头的敏感度,在两次“尝”之间必须保持一定间隔时间。他将尿液置于灯下仔细观察,又反复嗅闻,最后用手指蘸了一滴放入口中。    “怎么样?”桑结发觉塔布脸色不对,心一下子崩紧了。    “尿液粘稠,微微有甘甜之味,正是血潴扩充所致。桑结,到最后关头了。”    用不着说什么,对于立即要采取的治疗措施,在四目交流的一瞬间就确定下来。当时治疗血管栓塞一类病,除药物外,还可视病情采用“放血”法,初,可用“温放”法,重者需施“猛放”法。    “在哲蚌学医时,那位安多喇嘛讲‘猛法施治’,有一句话我至今印象深刻,‘妙由险生’,记得吧?准备吧,万一有什么情况有我呢。”桑结说。    放血,像上次一样,两人都屏气凝神,按部就班。一股血柱猛地喷出,佛爷顿时面色如纸。封口后一个时辰才能验查手术效果。塔布将盛有清水接血的盆子置于窗前,用特制的小网仔仔细细捞取肉眼难于看到的絮状物。费了半个多时辰,二人的脖子都僵了。絮状物多少是判断手术是否成功的标准,看来没有达到预期。    “桑结,看来‘热’、‘动’之后,有一部分化团为丝,呈散状附着于管壁,加之血流粘稠,难以冲净。”    “眼下血量亏缺,流动极缓,很容易再聚丝为团,一会儿过去把把脉,只要絮团在心区之上,总有办法。”    过了半个多时辰,五世达赖慢慢苏醒了,虽觉虚弱,但感到身子轻松了一些。脉象不清晰,很难判断絮团的准确位置,需要恢复一下。    天蒙蒙亮了。    “塔布,我留此观察,你不能熬着,说不定明天,噢,是今天,还要用针,你去睡一会儿。”    清晨诵经开始了,益西总管特意安排诵平安经,祈祷佛爷安康。燃烧了一夜的酥油灯无力地跳着,吐放着散漫的弱光。佛爷又睡着了。由于疲倦,侍从们都有些昏昏欲睡,唯独桑结嘉措异常清醒。望着眼前这张熟悉、亲切又显衰老的面孔,一幕一幕往事回向脑际。    桑结还真切地记得在哲蚌学习开始那几年,每逢放假,是他最开心的日子,等同学们都走了,会有侍从喇嘛来接自己回布达拉宫。一见面,佛爷总是先端详好半天,看是不是高了、胖了,当然,佛爷要求是严格的,检查功课很仔细,还要考一考。白天佛爷很忙,只有一早一晚陪着自己,经常登上宫顶眺望远山、俯视圣城,讲历史,讲佛教,讲那年朝觐大皇帝时在京城的见闻……真快,一晃二十多年了。    真可谓点点滴滴在心头,就连那次做游戏,也记得一清二楚。那是头一回放假回宫,大概阿伯也瞧出小孩子想家,乐呵呵拉着小手登上宫顶平台,将几块小点心放在地上,从侍从手中接过三个枝条弯曲而成的小圈圈,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比划着说:“瞅准了扔,套住就归你。”边说边扔出一个,果然套中。桑结高兴地跑过去,捡起地上的圈圈,又接过阿伯递来的两个,拿起就扔,两个出手后才晓得,远没看着那么容易。旁边的侍从们都替他着急,有个稍大点的小喇嘛,胳膊一伸一伸还比划着动作给他鼓劲儿。这回沉住气,瞇眼瞄着,牙关也咬紧了,可随着一片叹息,第三只圈圈又落空,滚出去好远。阿伯走过来皱皱鼻子,作出怪相说:“刚才我扔时,你未注意观察吧,这里有个小窍门,旋转着扔出去才准。”接着又示范一次。    桑结这次也摸仿着旋转扔出一只,虽未套中,但觉得准头儿大多了。当然,最后,那几块点心都进了自己肚里。阿伯饶有兴味瞧着他的吃相,说:“这还是那年在京城庙会见到的玩意儿,看似简单,不用心也是学不会的。孩子,你要记住,这世上无小事,故‘漫’为五毒之一啊。”从那以后,每次回宫都很高兴,都能吃上小点心。后来才知道,那是阿伯舍不得吃,专门留给自己的。阿伯贵为达赖喇嘛,一直是俭朴的,生活标准同其他高职僧人一样……是啊,二十多年无微不至的呵护、关爱,使他们名为师徒,却情同父子……想着想着不觉已是潸然泪下。    天放亮了,塔布轻轻走进来,轻声问:“佛爷可好?”    “脉象还是不明,我已开了清凉补血之药,还得再缓一缓。”    两人说话间,五世达赖睁开了眼睛,点点头,对二位爱徒表示谢意。喝下一碗茶后又服了药,气色缓和一些,他靠在“背靠”上,示意他人退下,招手让桑结坐在床前的卡垫上。    “桑结啊,靠前一些,也没什么事,就是还想像从前那样和你说说话。”一句话,说得桑结泪眼婆娑。这样的场景有多少次,记不清了,小时候,最爱这样趴在床前听阿伯讲故事,直到听着听着睡着了,才被侍从抱到别屋。    “你也三十岁了,和帕巴家小姐的婚事该办啦。人家都二十了,要在我们家乡琼结呀,早生下一两个娃娃了。”    “阿伯,再等一等吧,眼下哪能顾上啊,再说您现在……”桑结说不下去了,两手摩娑着老人干枯的手指,不敢抬头看,也不敢开口,仿佛嘴唇就是泪水的闸门。    五世达赖突然感到一阵胸闷气短,冷汗津津。桑结一看老人脸色不好,赶忙起身喂了几口药,扶着半躺下。    “桑结呀,若论你的才干,我遍观左右,无人能及,只是担心你毕竟年轻,阅世不深。洛追、塔布、甘丹、图布等均是忠诚可靠之人、缓急可用之才。”    桑结见阿伯停下喘着气,上前轻轻抚其胸,劝其歇息。    老人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桑结的头顶,说:“桑结呀,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桑结抬起眼诧异地说:“阿伯何出此言?孩儿哪有不应之理。”    老人用有些哆嗦的双手捻着胸前的佛珠,说:“我知道这一世的路快走完了,我一直有个心愿。”声音虽低微,还能听清,“依你我这一世的缘份,能叫一声——阿爸吗?”    刹那间,桑结感到浑身血液如泉突浪涌般一下子冲向顶门。他紧紧抓住老人的手,腮部抽搐嘴微张,好像憋住了气,少顷,伴随着呼气,他轻轻叫了一声“阿爸”,紧接着长嚎一声“阿爸──”痛哭失声。    老人早已是泪流满面,疼爱地、断断续续地说:“小桑结、小桑结……还是那个小桑结,好孩子……别哭啊,我能听到一声就满足了。”    桑结将头埋在老人双膝之间,不住地抽泣,尽力控制自已。    “那年你刚到宫里,问以后怎么叫我。我说叫阿伯吧,其实我心里多么希望你能叫我阿爸呀。”    “阿爸,我也是,为了能叫这一声,苦苦等了二十年哪。”    二人再次相拥,泣不成声。    “桑结呀,我的转世会认识你,你也能认出他,接续上这份儿缘份,把你的知识传授给他,把你的才华也度给他。那时雪域安宁了,希望他不必像我这样一生艰辛操劳。”    “阿爸放心,我会像您对我一样地爱护他。”    老人太激动,快有点支撑不住了。    巍巍的喜玛拉雅在默默注视。    汨汨的雅鲁藏布在静静谛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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