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寺里,洛桑的主要时间是在紧张的学文化、背经文中度过的。除了寺里组织的各种法事,要出大寺,就只能是每十天一次的达旺集,并且集日出行规定很严格:只能在镇子上活动,并且必须至少二人一组,同出同回,不可分离。除了这些规定,洛追加措还暗暗嘱咐贡布要多留些意,天晚了如果洛桑还在镇子上,一定要送他回寺。 洛桑每次都是和根柱一组,先是在集上转一圈,然后就跑到贡布家去玩,贡布要是生意忙,二人就牵上那匹小马到镇边大道上练骑。 贡布有个妹妹,小名叫热热,胖乎乎的圆脸,比洛桑小两岁,一见他们来就高兴的拍巴掌,他们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有时二人恶作剧,故意在集上人多的地方躲起来,热热找不到他们急得哇哇大哭,这时二人又突然出现在面前,逗得她立刻破涕为笑。集日傍晚,有附近的年轻人来歌舞,根柱、热热和其他学僧都是跟着起哄瞎跑,唯有洛桑不同,他专注地听别人唱歌,用手指点着拍子,随着哼唱,认真地看别人跳舞,如果发现谁的舞姿有特点,他会在场外模仿。这一切都被洛追瞧在眼里。当地有一种舞蹈叫对对舞,洛桑很喜欢这种奔放、欢快的节奏,经过几次学习,他觉得自己跳的有点模样了,别的学僧也都夸他跳得好。他一跳,热热就主动热情地跑到对面去配对,但他总觉得跳不出那个“劲”,后来他才开悟,对对舞只有同情人跳时才能跳出那个“劲”。 转眼洛桑十三岁了,对寺里的学习、生活逐渐适应,与央热师父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可洛追的心情是洛桑无法理解的,佛爷已圆寂13年了,还要等多久?不知道,虽然大局是稳定的,但满天飞的传言还是搅得人不得安宁,当然没人敢公开议论,可这就像一颗不定时炸弹,更让人提心吊胆。去年雪顿节时,他和桑结议定各选一名可靠之人作为互相传递信息的密使,他们用隐语书写,传递人也看不出真意,他选的是贡布,桑结选的是旺秋。至于灵童人选,其实二人已心照不宣,今年他想带洛桑去拉萨演出节目,桑结为了慎重都没有同意。所以他常想,其实桑结看不看都一样了,没有多少回旋的余地了。当然,两人商量过如何培养的问题,桑结当时说:“以学法读经为基础,初通五明,全面培养。”而他,只能尽其力,让孩子加快学习更多知识,掌握更多技能。 洛追对洛桑是很满意的,这孩子重情义,不乏慈悲怜悯之心,悟性极佳,许多难题一点即通,而且常常出语惊人,有着常人不及的见地,尽管从今年起给他加重了学习份量,但他应对自如,并无难色。然而,洛追还是隐隐觉得这孩子对学佛并非很上心,却在某些方面展现出过人的才华。 年初,寺里开始排练传统藏戏《诺桑王子》。剧情大意是,年轻的猎人阿旺在一次打猎中捉住了受伤的白鹤,抱回家悉心调养,白鹤化为美丽的益沙拉姆,爱上了忠厚善良的年轻猎人,但面对高贵的仙女,阿旺因为自己是一个低贱的猎人,没有勇气接受这份感情,于是把仙女奉献给这片山林的主人——诺桑甲鲁王子。王子大为满意,赏赐了猎人一些钱物,但益沙拉姆并不贪恋王府的奢华生活,最终化为白鹤飞走了。 有一天,洛桑看完排练后,对洛追说:“师父,弟子觉得这出戏应该改一改。” “改一改?”洛追有点吃惊,据说这戏出自藏戏创始人汤东杰布之手,已上演200多年。 “师父,会有人将自己心爱的情人献给别人吗?说他是贱民,难道贱民不能有情人吗?” 这出戏洛追不知看过多少遍演过多少遍了,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听了洛桑的议论,他抬眼凝视着,这才感觉孩子长高了,比刚来时高了一头,目光中除了那种一直说不清的神色外,开始有了自信。 “过去都是这么演的。”他随口说了一句。 “可这是在骗人。谁会将情人献出,分明是王子抢去的。”洛桑说这话时想起了阿婆讲的明珠和却央的故事。 “好,那你说说怎么改。”洛追睁大了眼。 隔了两天,洛桑像交作业一样,交上自己改写的剧本梗概。洛追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他为洛桑的天赋折服,心想,这不正是他的灵异之处吗?他以自己的专业知识,将内容作了充实、润色,改编成了五幕藏戏。大概如下: 第一幕 相遇 机智勇敢的阿旺是这一带出色的猎手。他接过铁匠俄索大叔打制的亮晃晃的刀、箭,向树林深处走去。他追赶着一只狐狸,猎物蹿到湖边,惊起一群白鹤。这时,阿旺发现草丛中有什么在抖动,他轻轻走过去一看,发现是一只受伤的白鹤,于是将惊恐无助的白鹤抱回了家。 第二幕 放飞 阿旺细心地给白鹤治伤调理,每天出门前留下食物、水,晚上总要和白鹤说说话:“白鹤呀,你就叫益沙拉姆(即仙女)吧,我是你大哥阿旺。” 白鹤好像听懂了,点点头。 每天傍晚,一听到阿旺的脚步声,白鹤就会跑出去迎接。一个月后,白鹤的伤完全好了,阿旺恋恋不舍地说:“益沙拉姆,去找伙伴们吧,天空才是你的家。” “阿旺哥哥,谢谢你的精心照料。”白鹤突然说话了,吓得阿旺一屁股蹾在地上,“我会报答你的,请三天后到后山白杨树林边等我。”说完飞走了。 第三幕 约会 阿旺如约前去,只见树林中走出一位身穿白衣的美丽姑娘。 “小伙子你在等谁?” 身为贱户猎人,阿旺习惯地低下头去。 “阿旺哥哥,难道没看出来?我就是益沙拉姆呀。” 话还未说完,阿旺又一屁股蹾在地上。 从此,每隔三天他们约会一次,阿旺高兴地唱道: 我和她在密林中幽会, 不怕有人偷窥。 鹦鹉你若是看见, 千万闭住那张巧嘴。 第四幕 灾难 时间一长,走露了风声。王子听了管家的报告大怒,喊道:“把他给我叫来。” 阿旺来了,弯腰、吐舌,立在一旁。 “诱拐人家姑娘,你可知罪?” “老爷,我们相爱,没有妨碍别人。” “哈哈,”阿旺吓一大跳,“你有资格和人家小姐相爱?马头明王要是知道了让你下辈子转成野猪。” 管家阴笑着说:“仙女一般的小姐,只配和王子相爱,你把她献上,就不追究你的过错了。” 一向老实的阿旺,眼睛都瞪圆了。 接下来再约会时,阿旺心事重重、愁眉不展。 益沙拉姆吃惊地唱道: 阿旺我心爱的朋友, 你的灵魂好像游走, 双眉紧锁忧愁满面, 几天不见就如此消瘦。 不得已,阿旺把事情的经过都讲了。 益沙拉姆听了,紧紧握着阿旺的手说:“我们发誓永远相爱,因为你才是高贵的。” 第五幕 流浪 再次约会时,益沙拉姆老远看见阿旺耷拉着头坐在草地上。 她跑上前鼓励他说:“阿旺,我们想办法,不行就……啊?!”因为待这个“阿旺”回过头时,她才看清,原来是诺桑王子。 “哈哈,我的天仙美人。”一招手,管家带几名家丁将益沙拉姆扛了回去。原来一大早,管家就给阿旺派了屠宰五只羊的差役。 几名侍女强行给益沙换了婚礼服,告她今晚就与王子成亲。一整天,屋内外有多人严密看守,益沙寸步难移。最后,她只好让丫环叫诺桑王子来,说有事要说。 王子来了,眼里充满了淫欲和贪婪。益沙拉姆说:“王子,我们部落的习俗,女儿出阁要穿母亲缝制的嫁衣,否则会招来灾难。” “今晚就典礼,怕是来不及了。” “刚才换下的那身白衣服就是阿妈做的。” 王子心想不碍事,也就同意了她的要求。换了衣服后,益沙在侍女陪同下去观看新房。院内外聚了不少人,但始终没看见阿旺,太阳快落山了,请来奏乐的热巴吹响了唢呐。这时,益沙在院中突然旋转几圈,化为白鹤振翅扎进了蓝天。 王子大怒,当晚就将阿旺逐出了这片土地。 天快黑了,阿旺背着简单的行囊向俄索大叔等乡亲告别后上路。 他悲愤地唱道: 白鹤变的仙女, 是情人益沙拉姆, 被王子仗势夺去, 可恨的诺桑甲鲁。 由洛桑改编的剧本演出后,引起热烈反响,演员们甚至还到错那宗其他乡镇巡演,人们都纷纷打听,想看看那个扮演益沙拉姆的演员,演得太生动感人了。只是观众未曾想到,演益沙拉姆的演员竟然是一位13岁的男孩,因为藏戏是带面具的。 在乌坚岭演出时,还是被甲娃她们看出了端倪。洛追特许洛桑晚上住在寺里,吃饭时,三个师姐看着师弟一个劲儿发笑,洛桑只好承认,并嘱咐她们说:“央热喇嘛不让说出去。”曲珍迷糊了一会儿,听见笑声睁开了眼,格桑端上羊肉汤和洛桑从达旺带来的酥饼。这时,洛桑突然盯着格桑有点儿发了呆:小师姐好像不久前还是个流着鼻涕爱哭的小女孩,怎么转眼间就变成十七八的姑娘了,出落得大大方方。格桑觉出了师弟的眼神,照他脑袋上轻轻地拍了一掌。 曲珍发话了:“格桑呀,女孩子是不能去拍男孩子头的。” 格桑挤挤眼缩了缩脖子。 “没关系,没关系。阿婆,央热喇嘛说这出戏要带到雪顿节上呢。” “我早说过赶生有出息,将来能去圣城。” “我要是能去,一定带上阿婆,还有三位师姐。” “有你这句话阿婆满足了,说是说,哪儿也去不了啦。” 格桑斜眼瞅着,撇了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