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第一机床厂的生产厂长是一个30多岁的年青人,带着一副黑框眼镜的他极有知识分子的气质,而在书记的介绍中,吴川也了解了这位叫杨恩培的年青人还真是英国爱丁堡大学毕业的留学生,归国后就加入了第一机床厂工作,到现在刚好满三年的工作经历。 在吴川面前杨恩培并没有露出紧张的神情,他落落大方的在吴川面前介绍起了本厂总结出来的先进工作办法,他向吴川说道:“其实本厂的管理制度,跟主席您也分不开关系。” 吴川有些惊奇的问道:“怎么说?” 杨恩培道:“两年前,您对哈尔滨各工厂进行考察,当时一些工厂的工人们向您表示了对于泰勒制的不满,所以您下令对各工厂展开了一次普遍性质的访谈。” 吴川一边顺着工厂的水泥路向车间的方向走去,一边点头承认道:“对,确实是有这样的事。不过,我记得访谈只是降低了工人们的不满,最终我们还是没有找到一种在不降低劳动效率的情况下提高工人幸福感的工作管理办法。” 杨恩培马上说道:“但是这次访谈却给我们打开了一条思路,即如何在协调人际关系的情况下,提升集体的荣誉感,从而提高工人的幸福感。 我在爱丁堡大学学习的时候,曾经选修过心理学的课程,我的老师乔治·埃尔顿·梅奥对于管理心理学相当感兴趣,因此在和梅奥先生取得联系后,在工会和厂委的支持下,我们厂进行了一系列的工人集体及个人之间的互动试验。 即了解工人个体的心理、态度、动机,同群体中的人际关系以及领导者与被领导集体的关系,来了解这些个体和集体的互动对于生产效率能够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泰勒制过于轻视人的作用,而只是把工人当成了一种可以消耗的机器,这是工人对于泰勒制最为不满的地方。此外,泰勒制的本质是让一个人在一天内干完三天的活,从而获得三天的工资,但这是以牺牲工人的身体健康为代价的,实际上工人并没有获得额外的好处,反倒是让资本家降低了资金周转率、削减了房租和利息的支出。 而我们现在对于工人集体和个人之间的人际关系调整,本质上是为了尽可能的消除高强度体力劳动带来的疲惫感,并让工人们能够尽量以饱满的精神状态持续工作,以降低废品率和事故率…” 在走到车间门口时,车间内传来的不是机械运作的噪声,反而是手风琴和歌声,杨恩培抬手看了看手表后说道:“是10点45到11点的休息时间。我们在上午和下午设置了3次休息时间,上午一次15分钟,下午2次10分钟。 我们发现,在工作中间设置的短暂休息更能培养集体的归属感,这种不出车间的休息,更容易让工人进行交流,而不是跑出车间干自己的私事。 而一旦工人形成了对于集体的归属感,就会把集体的荣誉视为个人的连带责任,厂里颁发的生产任务或是生产竞赛,通常会更好的被完成。” 一旁的工会主席也补充道:“除了在生产上能激发积极性外,工人之间良好的同事关系,也能让他们更加积极的参加工会组织的团体活动,而不是远离集体自我孤立起来。 过去采用泰勒制的时候,工人在工作时间缺乏交流,只能不断的重复自己的工作,相邻工序的工友反而成为了他们的竞争对手,边上的工友进度太快,将会迫使下道工序的工人加强自己的工作效率,而相邻工序的工友进度太慢,又会迫使自己放慢速度。 工人之间牢骚不断,甚至有一起工作了大半年也没说过几句话的,工人之间关系淡漠,下班之后就着急离开车间回家,根本不想参加什么集体活动。工人对于集体的荣誉毫无感觉,反而觉得集体活动完全是在浪费自己的休息时间,对于奖金倒是相当的看重,常常为了奖金的分配而同厂里进行争吵…” 吴川听完后点了点头说道:“这说明,个人和集体之间的联系,实际上就是集体内部个人关系的总和啊。一个内部人际关系恶劣的群体是不能称之为集体的,只有内部人际关系融洽的群体才能称之为集体。 而这种内部人际关系的融洽,需要的不是金钱和权力,而是给工人们一些自由交谈的时间。我认为,我们现在讲的人民民主,同良好的集体主义是分不开的,要是一个集体内部都勾心斗角达不成统一的意见,又谈什么人民代表呢? 泰勒制的管理方式,虽然提高了劳动生产率,但是过于注重工厂的利益,消灭了个人的自由,最终反而难以形成集体主义。我们确实要对这种管理方式进行改进,当然,我希望能够按照各个工厂的生产特点去改进它,而不是盲目的废除它,工厂生产效率的大幅下降,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损害了工人阶级自己的利益。我们还是要在其中找到一个平衡点的。” 厂里的书记连连点头应道:“我们一定牢记主席的教诲,一手抓生产效率,一手提高工人的生产积极性。” 吴川对着他笑了笑,然后对着身后的人说道:“那么我们就进车间,向工人们问声好吧…” 看到厂里的领导拱卫着一个人走进来,自然是打断了工人们在休息时间组织的自我表演。很快他们就认出,进来的是报纸和画报上频频出现的党的主席吴川,于是纷纷围了上了向他问好。 自从共和党成立以来,党的高级干部前往工厂考察的次数是频繁的,毕竟共和党对外都是表明自己是劳动阶级的代表,自然是要经常和劳动阶级进行经常的联系的,而东北地方广大,下乡的话其实并不是很方便,倒是城市内的工业化发展的不错,想要去走访的话,只要半天时间就够了,自然大家都喜欢去工厂考察了。 而在另一方面,东北的工业化和城市化,赶上了战争的红利后,很快就成为了革命委员会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虽然在全国范围内,工业产值还不能同农业产值相比,但是在东北地区,工业产值已经超过了农业产值。 在这个数据的背后,其实就意味着工业的集中,人口的集中,资源的集中和资本的集中,也就是说在东北的工厂内拥有着最多最出色的人才,而这些工厂也拥有着庞大的资源和财力,能够得到工人阶级的支持,也就意味在党内获得了最强有力群体的支持。 于是工人阶级的地位获得了快速的提高,和战争爆发前工人阶级的地位相比,现在的中国工人阶级,特别是东北地区的国营企业中,正逐渐形成国家主人翁的意识。他们对于共和党高级干部的态度,从一开始的敬畏变成了现在的欢迎和亲热。 应该来说,最受工人们欢迎的党内领导还得是李大钊,这位宣传委员在工人面前最没有架子,学问又好,到现在还兼职着工人学校的老师。而最愿意让工人们亲近的,还得是吴川了,这位党的主席说话好听,还常常给工人们画大饼,至少还是有一部分实现了的。至于那些没实现的,大家都认为是底下干部们没听主席的话。 按照某些爱发牢骚的工人们说的,基本每个工厂里都有几个,他们常说:“要是干部们都听吴主席的话,我们说不定早就进入社会主义了。” 虽然也有一些正直的工人认为,“吴主席的话当然是正确的,但是正确未必能够一下办到啊。我们现在连自行车都不能一人一辆呢,怎么可能今后一人一辆小汽车? 想要出去旅行不坐火车,只要坐飞机,几个小时就能飞到海南岛了。上飞机的时候穿棉袄,下飞机的时候穿背心…” 总之,吴主席描绘的未来中国简直就是天堂一般,大家听得都很开心,但觉得不大可能看的到。当然,吴主席的保证还是很有信用的,大家认为过上一百年,也许还是能够实现的。不过,每次遇到吴主席来厂里视察,大家还是忍不住想听一听,主席对于未来中国的描绘。 吴川还是蛮喜欢和这些淳朴热忱的工人阶级交谈的,这个时候的工人阶级有着一种他过去没有看到过的生气。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喜欢问未来的中国是怎么样的,共产主义又该怎么实现,但是很少请他解决个人的问题。 这些工人们觉得自己能够克服大多数困难,真有什么难题,也可以寻求集体的帮助。而国营工厂的工人们越来越把工厂当成了自家的财产,他们愿意响应厂里的号召,免费的为厂里义务劳动,比如清理厂区的垃圾,挖掘排水沟,甚至还自己动手搭建自来水系统。 吴川一度担心工人的义务劳动过多,从而引发工人们的不满,因此对各工厂进行了数次细致的调研,不过工人们却回答说:“这是这在为我们自己干活啊,宿舍和车间周边的垃圾不清理掉,我们工作睡觉也不舒服,而自来水、电力引入宿舍后,也方便了我们的生活…既然最终享受的是自己,我们当然应该出力气。” 同这些工人们的交往中,吴川再一次认识到了,所谓国营企业的大锅饭,其实描述的并不正确。只有当工人失去了对于工厂财产的管理权力,对于工厂干部的监督权力,工人们才不得不被迫的接受干好干坏一个样的大锅饭。而当工人拥有对于工厂的管理权力和对于干部的监督权力时,他们对于工厂财产的爱护,要比自家的财产更加的爱惜。 事实上工人们也很清楚,只有把工厂经营下去,他们的生活才会越来越好。毕竟工厂不是土地,分了之后啥也生产不出。那些合作社的农民整天想要把土地私有化,是因为分了田地之后能够拥有更多的自由经营土地的权力,当然他们不会明白,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小农的自由经营权就是个大坑,资本会用市场让这些小生产者破产。 因此哪怕是规模再小的工厂,在面对调查时,工人们最大的愿望都是添置机器扩大生产,从而提高本厂的生产能力,而不是什么拆了工厂大家分财产。 而且国营工厂反对降级为集体所有制,集体工厂也反对被个人承包或是出售股份给个人。这些工人们很清楚,一旦工厂为少数人所掌握,那些资本家必然会降低他们的工资待遇和生产保护。从美国回来的工人们给身边的工友们描述过,美国工人所遭受的那些不公平待遇。 虽然资本家给这些工人的工资相当高,美国的物价也不算贵,但是美国的房租、教育和医疗费用却不是工人阶级能够负担的起的。一般来说,工人拿到手的工资大部分都被房东拿走了,所以一旦失业也就意味着露宿街头。美国确实是一个很容易生存下去的国家,但是工人阶级却很难有什么生活,因为他们为了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需要在美国各地到处跑。 这一次对第一机床厂的调研,吴川还是感到相当满意的。第一机床厂总结出来的这套管理办法,缓和了干部和群众之间的矛盾,泰勒制下干群关系是相当紧张的,工人把干部视为压迫者,而干部则不得不采取强硬的姿态迫使工人留在自己的岗位上,以保证整条流水线能运行下去。 第一机床厂的管理试验至少证明了,严格执行规章制度的干部,不如适当倾听和下放权力的干部更容易提高工人的工作热情;物质奖励虽然能够提供工人的生产积极性,但是工人更希望能获得集体的认可,他人的尊重。 在从机床厂离去时,吴川向着厂领导们说道:“你们厂的管理尝试非常好,我希望你们能够再接再厉,不要只顾自己埋头思考,也要让工人同志加入到管理中来。工业化的发展固然会令机器成为生产的核心要素,但是没有人是无法让机器运转起来的…” 吴川从工厂回来时又顺便去看了看附近的高中,等他回到自己的住所,天色都已经黑了。不过有着安娜的等待,吴川倒是不用冷冷清清的自己吃晚饭了,毕竟张云荣和叶曼莎已经结婚,也是有着自己的二人世界的。 两人一起用了晚餐,吴川便去了自己的书房内继续工作,而安娜则在一楼做自己的事。不过就在吴川翻看着文件时,房子突然晃动了一下,在头顶的电灯开始不停晃动时,张云荣匆匆跑了上来,要拉着吴川赶紧下楼。 吴川跑去了一楼把安娜拉出了小楼,站在空旷的花园内,安娜靠在吴川怀里有些惊恐的问道:“这是地震吗?长春发生了地震?” 吴川皱着眉头过了好久才说道:“是地震,不过应该不会在长春。云荣,你去问问电报房的同志,电报要是还能用,给东北各地区发报,问问到底震区在什么地方。” 直到第二天早上,张云荣才确定地震中心在宁夏固原、海原之间,全国四分之一的地区都感受到了本次地震,远至新疆都有房屋倒塌,香港大部分人能感受到震感,这是前所未有的大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