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敬毕竟是60多岁的老人了,虽然有着丰富的政治经验和成熟的世界观,但是老年人的思维终究是不及才36岁的吴川迅捷的,这让他和吴川进行交谈时消耗的体力就更快了,因此谈了两个小时之后高桥就建议结束今晚的会谈,让长途旅行的吴川好好的休息一晚。 原敬和高桥虽然向吴川告辞,当两人也并没有离开三溪园,而是在主人的安排下住在另外的建筑中。在前往住所的小路上,原敬开始默默的反思起了刚刚和吴川的交谈。 在甲午战争之前,日本外交关注的重心是中国的动向;甲午战争后日本外交的关注重心则是日本在华利益有没有受到威胁;日俄战争后日本的外交关注重心又变成了各国对于日本在华利益的扩张是什么态度。直到山东、朝鲜战争的失利,才让日本的外交再次转回到了日本和中国该如何相处的问题上。 明治时代的过去,固然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但也让日本的知识界认为日本已经长大了,应该考虑从学习欧美文化转向日本应该如何对待世界的问题上了。明治时代对于欧美的全方位学习,使得社会主流的舆论都放在了欧美的新闻上,哪怕伦敦街头发生了一起抢劫案也要比邻国某地受灾死伤数百人,更让日本人感到震惊。 1 明治时代的欧化主义和崇美主义成为社会主流价值观的同时,自然也就激发了试图保护日本传统文化的国粹主义者的不满。但在明治时代,提倡国粹主义就是一种不正确,而明治天皇及藩阀政治相结合的专制体制,更是让日本警察拥有着无上的权力,使得日本社会的西方化以一种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改变着全日本。 直到社会主义理论的传入,动摇了天皇统治的基础,日本人才发现西方的文化也未必全是好的,这才开始对西方文化的输入进行了限制。而明治天皇的去世,民主主义在日本的兴起对藩阀政治的打击,大正时代的日本舆论才开始有所放开,在这样的基础上,终于兴起了对于日本社会价值观和日本前途的讨论。 在明治40年社会改革的推动下,虽然主流社会还是肯定了明治维新的成就,认为过去向欧美学习是一件正确的是,但是日本知识界也开始对明治维新的成果进行了反思。特别是欧洲的爆发和日本在山东、朝鲜的失败,从而出现了两种主流声音。 一种声音认为:日本当前遇到的各种问题,从国内的社会矛盾激化到大陆扩张政策的失败,都是因为日本还不够西化,日本应该脱亚入欧,把自己变为一个真正的白人国家,成为欧美列强中的一员,以对等的地位和欧美展开外交。 另一种声音则是过去在明治时代所压制的各种声音,在大正宽松的社会气氛下开始团结在一起,形成了排斥欧美文化维护日本国粹的极端论。论 支持前者的是一部分亲英美政治家和财阀,支持后者的人群就比较复杂了。有极端顽固派国粹主义者,主张日本的传统文化最高,明治政府推动的欧化主义和对欧美协调的内外政策都是出卖日本的行为;有大亚洲主义者,面对白种人对于全球的殖民行为,有色人种应当联合起来进行对抗;有日本帝国主义者,日本想要对外扩张就要同欧美为敌,因此排斥欧美文化也就是必然… 在1914年以前,后一种声音其实并不成气候,毕竟明治时代的西化成果是有目共睹的,如果没有明治时期的全面西化,日本不可能赢得日清和日俄战争的胜利。因此,不管国粹主义者如何鼓吹欧美文化对于日本传统文化的破坏,也始终不能获得大多数国民支持的。 但是1914年之后,日本舆论界的观点就不那么坚定的支持欧化主义了,因为欧洲战争的爆发使得过去日本人所认为的完美的西方文化和制度,突然变得残酷而破落了。因为崇拜强者的日本人难以相信,这样完美的西方文化和制度居然会如此愚蠢的互相开战,最终把欧洲的精华地区打成了一片白地。 认为西方文明将会消弥战争和饥饿的日本知识分子失望了,认为文明国家之间不能自相残杀的知识分子也失望了,认为西方文明终将要毁灭所有非白种人文明的知识分子彻底吓尿了。于是,对于欧美文化的排斥,对于国粹文化的支持声音开始上升。 此外另一个改变了日本人思想的重要因素,就是中国的快速崛起。在日清、日俄战争之后,日本国民对于中国的贬低已经蔚然成风,但是革命委员会不仅在山东、朝鲜击垮了日本的军队,并硬生生的从英国人和俄国人手中夺回了大片的土地,这就不能不让日本人另眼相看了。 虽然日俄战争给了日本人极高的荣誉感,因为这是第一次黄种人打败了白种人的战争,但是这样的胜利也只是打肿脸充胖子,因为俄国人拒绝向日本赔款,使得打赢了战争的日本政府差点破产。当然,对于日本上层的精英来说,也知道再打下去还不一定谁签字承认失败了,因此即便俄国人不肯赔款,日本政府也还是认了。 但是革命委员会连整个中国都没有统一的情况下,却先是从荷兰人手中获得了一大片土地,然后又趁着俄国革命的机会拿回了临海州和外伊犁等地,并把远东地区及中亚一部分地区从俄国分离了出来,大家都知道荷兰人背后就是英国人,也就是说革命委员会一下子就从两个欧洲列强口中夺了两大块肉下来,且没付出多大的代价。 面对革命委员会在外交上获得的成就,哪怕是那些整天把日清、日俄战争放在嘴边吹嘘的日本帝国主义者,也要哑口无言了。这样一来,原本只是少数人鼓吹的大亚洲主义就迅速的在日本舆论界占据了一角。 日本的大亚洲主义,在1916年以前其实还是比较松散的言论,直到1916年小寺谦吉出版了66万余字的大亚洲主义论,才算是把大亚洲主义上升为一种理论。 小寺谦吉在这本书中阐述了一个观点:“在种族观念一体化已成为世界潮流的今天,大亚洲主义实际上就是一种针对白祸论的黄种人的联合论。所谓白祸论,即中国将为欧美列强灭亡,亚洲除日本以外皆为欧美所有。但是随着中国重新焕发生机的迹象,中国为欧美列强灭亡的可能性大大下降了。 因此日中互相提携亲善,确保东亚的和平安全并不断增进其繁荣,使其能与其他各国民众同样享受社会发展的成果,达成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的目的。 作为旧文明发源地的中国和已成为新文明先觉者的日本之间的协作,推进融合东西方文明和黄白思想的事业,在此基础上形成新文明,并将其教化于整个亚洲。最终达成和欧美文明的平衡主义。” 在革命委员会没有出现之前,原敬认为日本的外交政策应当是:协调欧美,亲善中国。当然,他的外交方针并不受日本帝国主义者的认可,比如曾经担任外相的本野一郎就公然对外表示:“中国的盛衰未必会对日本的发展产生重大影响,所以没有必要在人种或地理上将两国的命运必然地予以连接。” 但是随着革命委员会的力量一日强似一日,日本的大陆政策在革命委员会这里连连触壁,再继续和中国对抗下去只会成为欧美列强手中的刀,再无摆脱欧美列强控制的前景后,支持原敬外交政策的政商人士就多起来了,哪怕是主张同英美协调的牧野子爵,也认为不能以破坏日中亲善为目的进行同英美的协调关系,否则日本就不可能脱离军部的控制。 然而令人诡异的就在于,主张同英美进行协调的日本政治家认同了大亚洲主义的部分理论,认为大亚洲主义和协调英美的外交政策并不冲突,可是主张排斥欧美文化的国粹主义者和主张对华干涉主义的帝国主义者,却把大亚洲主义当成了东西方文明决战的理论基础。 这就造成了一个荒诞的局面,亲英美主义者反对大亚洲主义就会使得日本外交失去独立的基础,但他们如果支持大亚洲主义,则大亚洲主义又成为了国粹主义者和帝国主义者向他们进攻的通道。 1 原敬和高桥走到了下榻的住所,让仆人再次泡了壶茶过来,然后两人坐下闲谈,原敬向高桥问道:“你对今日的会谈有什么看法?” 高桥是清思考了一下后说道:“我觉得吴桑是个真诚的人,他对于日中关系的态度还是很温和的,并不像那些激进的中国民族主义者,动不动就想要我们退出朝鲜半岛和台湾岛。能够和吴桑进行合作,我看日本外部的形势就能稳定下来了。 5 当前对于我国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内政问题。我们虽然在去年的议会选举中大获全胜,但是还应当小心元老们利用军部破坏当前的平民政治,参谋本部非解散不可,否则政党内阁是无法限制军队的行动的。” 原敬有些迟疑的看着高桥,诧异的说道:“你觉得吴桑是一个真诚的人?不是反话?” 1 高桥愕然的看着原敬道:“这是我从心底说出来的话,怎么会是反话?难道您觉得吴桑不够真诚吗?可我看你们刚刚谈的很融洽啊。” 作为自己最重要的副手,原敬不得不承认,高桥的性格还是过于像个美国人了,完全没有学会日本人的腹艺和人事关系啊。不过他也承认,高桥有句话还是说的正确的,当前日本最大的问题还是内政问题,而不是外交问题。 去年的议会选举中政友会获得了279个席位,总席位464席,从而取得了议会中的绝对多数,这让山县派系的藩阀官僚组成的小党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于此同时,原敬还提出了分断两院的政策,从而赢得了贵族院对内阁的支持,这样现内阁在议会中就有了坚实的基础,原敬当前的政治地位无人可以撼动。 但是原敬很清楚,如果他不能在任内彻底瓦解藩阀政治的基础,那么在他下台后,卷土重来的藩阀官僚恐怕是不会再给平民政治这样的机会了。 自从明治天皇去世之后,元老们就操纵军部,以所谓的天皇统帅权干涉政治,这不仅破坏了明治诸杰为日本建立的以天皇为中心的政治架构的平衡,更是把原本在政治体制之外的天皇拉到了政治体制之内,这对于日本的天皇制度来说是很危险的事情。 所以牧野代表宫中向原敬表示了对于山县派系的不满,就是担心山县派系的做法让天皇成为了藩阀政治的受害者,成为出离愤怒的国民的指责对象。原敬也同样不满,不过他不是不满元老们,而是不满军部对抗内阁的行为。 原敬所追求的平民政治,实质上就是要把藩阀政治排除出日本的政治,而只要藩阀政治宣告终结,那么元老们自然也就失去了呼风唤雨的能力,因此他不必如宫中那样表现出对于元老们的不满,因为他可以通过政治上的手段遏制元老们的权力。 但是军部的行为就不同了,拿着统帅权对抗内阁和议会,实质上就是打着天皇的旗帜压制内阁和议会的法定权力,直接让日本的虚君共和政体变为了实君专制政体。在排除了元老们干涉政治的能力后,也解开了元老们对于军部的控制力。 所以,在排除藩阀政治之后,打压军部势力,取消军部的统帅权问题就提上了日程。这也是原敬和吴川进行今次会面的重要因素,只有先确定了外部的安全,他才能采用政治手段解决军部这个麻烦。否则的话,军部以外患为由进入战争状态,就可以借助统帅权否决内阁和议会涉及军队的一切议案了。 但是,原敬从来也不觉得吴川是一个真诚的人,一个真诚的人是不可能让英国人和俄国人都做出让步的。而他和吴川的交谈中,总觉得对方对于某些事情的判断过于迅捷了,到了他们这个地位,任何一个决定都需要左思右想,反复平衡才能下决定,不能拍着脑袋就脱口而出,否则就会闹出向万国宣战的笑话了。 3 虽然吴川现在并没有就任中华民国的总统,但是他现在所作出的决断都是和日中今后的关系相关的,任何一个决断出现偏差,都将会引发一些不可预测的后果,因此实在没必要如此快捷的下断言。毕竟吴川不是孙文,并不需要日本的扶持才能就任中华民国的总统,因此不用拿着国家利益来交换。 但是吴川偏偏就做出了这样快速的决断,似乎他已经看到五年或十年之后的日中关系变化了,不,应该是世界局势的变化了。面对这样一个胸有成竹的谈判对手,原敬今晚其实谈的非常的辛苦,因为吴川的决断让他觉得自己之前的考虑也许是哪里出现了问题。这就像下围棋一样,下惯了慢棋的棋手突然遇到了一个下快棋的对手,突然就把握不住节奏了。 想到这些,原敬不得不向高桥提点道:“是的,我今晚和吴桑谈的很融洽,但是我谈的并不舒服。你所看到的那个真诚的吴桑,实际上并不存在。 你看,吴桑拒绝在太平洋会议上谈论有关于太平洋的安全问题,却要我们出头抵制,这就是最不真诚的表现。但是我们却不能不接受这点。” 高桥有些意外的说道:“为什么?既然中国反对,自然就该中国去提这个议案啊。” 原敬叹了口气说道:“中国可以退出,但是我们不能退出。而我们不想退出,又想中国支持我们,就得出头反对。” 高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