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晚饭前下了一场小雨,但是屋内依旧闷热非常,倒是屋外的院子里不时有一阵山风吹过,还能带给人一阵清凉。李润石此时正坐在院子里耐心的开导着弟弟和妹妹,“…母亲和父亲都不在了,我这个做兄长不能不把家里的事理一理。 韶山冲的天地里是很安稳,但是这里实在是太小了。你们要是继续留下来,就只能过父亲和母亲的生活。我觉得这种生活并不好,至少你们现在还小,还可以先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如果你们真的不喜欢外面的世界,再回来也不迟么。” 李润湘第一个赞成的说道:“我愿意跟着大哥出去读书,还能看着小弟。” 自从李润石离开家乡到外地读书后,李润莲就一直在家中务农,帮着父亲管理家务,他有些不舍得自己在这个家里回忆,于是为难的说道:“我们都走的话,家里的田、屋和债务怎么办?不仅有别人欠我们的,还有我们欠别人的。” 李润石挥了挥手上的蒲扇,斩钉截铁的说道:“家里的房子可以给乡亲住,田地可以给乡亲种。我们欠人家的钱都还清楚,人家欠我们的就算了。” 李润莲还是有些畏惧这个哥哥的,见他说的这么坚决,终于放弃抵抗说道:“我们欠人家的,也就是毛义顺堂的几张票子。” 李润石毫不犹豫的对一旁的妹妹说道:“三妹,去给我拿纸笔过来,我来写个通知,二弟你明日发出去,让他们尽快把我们发的票子送回来…” 几日后,兄妹三人一大早起来去了父母坟前上了香,然后就顺着山路向着山外走去了。李润石离开父母的墓地时有些伤感,这次带着弟弟妹妹离开,他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看望他们了,不过他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他不希望自己的家人依旧认命的活下去,他觉得其他人也不能认命的活下去。 于此同时,刚刚秋收完毕的浙江,发起了一场遍及全浙的“驱张运动”,这个张指的是国民党浙江党支部主席张静江。国民党在浙江各县市的党部被本地乡绅捣毁,五六千国民党党员被驱逐,还有坚决不肯离开的党员被地主武装给枪毙或活埋了。 浙江的乡绅向浙江省政府和北京中央政府提出的驱张理由是,浙江自从18年日本流感传播后就开始民生凋敝,可是张某不体恤民生,反而一味搜刮民脂民膏,浙人已经不能忍受,必驱赶张静江离开本省为止。 在家乡亲族好友的劝说下,实际上是本省乡绅对湖州张家的威胁下,张静江不得不离开湖州,带着家人前往了上海,并宣布辞去了身上的公职。国民党从1918年夏天开始的浙江土地改革,正式宣告失败。 在前往上海的火车上,张静江写信给孙中山报告道:“本党此次在浙江推动土地改革失败,第一个原因就是手中没钱赎买地主手中的土地,想要以债券的方式购买他们手上的土地,遭到了地主们的普遍抵制; 第二个原因是本党手中武力不足,浙江的军队虽然名义上效忠中央,但是却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实际上他们和本地的乡绅完全是一体的,许多军官就是本地乡绅家的子弟。依靠这些人,又怎么能够强行推动他们去反对自己的家族呢? 第三个原因就是,今年北方大旱,粮食价格高企,地主们不愿意给农民减租,也不愿意把土地以分期付款的方式出售给他们。在这些人眼中,所谓的分期付款,就是拿他们的粮食购买他们的土地。因为在往年,农民手中就不会有余粮…” 但事实上张静江所不知道的是,这一次浙江地主乡绅发起的驱张运动已经很温和了,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对于国民党有什么好感,和对张静江有什么乡里之亲,而是北方共和党的土地改革过于酷烈,让这些浙江地主不敢搞的过于激烈,以避免国民革命军直接跨越长江进入浙江。 北方近200万地主,河北、山东、河南、江苏、山西、安徽、湖北等全部或部分地区内,被判处死刑的约16.5万人,被流放的超过60万人,剩下的要么主动和共和党合作,放弃土地进入城市,要么被监视居住。 在这样强硬的土地改革面前,这些地区的土地国有和集体所有成分终于超过了80%,共和党付出的现金寥寥无几,多数是一种按年付息的公债。北方的大地主几乎被扫荡一空,依赖于公司股份形式存在的私有农场在东北虽然还有,但是这些农场几乎和股东没什么关联,只和公司经营者有关系,这也就意味着农民和地主之间的人身依附关系终结了。 北方的资本家和小资产阶级,或许比南方的地主要有钱,也能享受更多的社会服务,但是他们已经无法命令公司职员盲目的服从于自己了。或者说,现在这个阶段的资本家还幼稚的很,不能把手中的社会资源转化为政治力量。 和北方共和党主导的土地改革相比,国民党所主导的土地改革简直温柔极了,因此浙江乡绅决定只是驱逐他们,而不是把他们赶尽杀绝,以避免招来更为冷酷的土地改革推动者。 张静江抵达上海不久,上海的国民党员就纷纷来拜见这位老前辈,刚好戴季陶来上海探望友人,也顺势过来拜访了这位孙中山最为信任的党员。 待到其他闲人离去之后,戴季陶才向张静江说道:“张先生,我来之前接到了北京的来电。总统说:浙江之事必然不是先生的问题,他请你北上就浙江土改一事详谈。总统还说,假如先生真的不愿再负责土地改革一事,也万勿心灰意冷,现在政府手上的工作千头万绪,他正要请你出面负责新的工作,为他减轻一点负担。” 张静江默默的把头转向了窗外的花园,法租界扩界之后,他就在这里卖下了几块地皮修建了六幢花园别墅,其中一幢就让给总统归国时居住。这条路被法国人称之为马思南路,用来纪念在上海去世的法国音乐家,道路两边种满了法国梧桐,幽静而景致优美。 默默的看着窗外的草坪思考了很久,张静江才收回目光,对着戴季陶拍了拍自己的腿说道:“其实我的腿疾已经很严重了,哪怕不是出了现在这样的事情,我也想要向总统告假养病了。 更何况,现在浙江舆论都集中在我身上,我辞职在家休养一段时间,舆论也就慢慢平息下去了。至于浙江土改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问题,我已经写了一封书信,寄往北京去了。总统看过之后,当能了解我的苦衷。本次土地改革失败,三分在我,七分在天。 我只想说:我们如果不在南方土改,然后投身于工商实业的建设,那么我们同共和党之间的差距就会越来越大。但是,想要在南方推动土地改革,本党就必须要有一支真正的武力,否则就都是空谈。这些南方劣绅,你不把刀架到他们脖子上,他们都不会对土地放手。” 听到张静江对于南方乡绅的评价,戴季陶只能保持沉默,因为那些南方乡绅可不仅仅在党外,党内还有着大批呢。对于浙江土改的失败,不少党员不仅不感到愤怒,反而对于张静江的失败幸灾乐祸,认为这就是咎由自取,他们一点都不想看的什么土地改革。总统的三民主义,平均地权这一项,几乎是被他们无视的。 就在戴季陶思考张静江的话语时,这边张静江又接着说道:“况且,现在总统的日子也不好过啊。和列强的交涉,对于北方旱灾的救济,还有新一届国会的选举问题。 现在外国人也好,国内舆论也好,都认为总统并没有负起中华民国总统的责任来。但是我们自己很清楚,并不是总统不愿意承担起责任,而是共和党在北方的势力太强,完全压制住了中央政府的施政权。 共和党在华北四省的土地改革逐渐完成之后,北洋在地方上的势力就真的是土崩瓦解了。虽然现在还有一些北洋人物投身于实业,和共和党还算相处融洽,但是北洋作为一个政治派系已经不复存在了。南方的徐树铮和李纯这些人,不过是抓了一点军队,但是当地的地主乡绅可不是和他们一伙的,那些北方的士兵又怎么可能为这些本地乡绅和革命军对抗下去呢? 冯国璋一死、倪嗣冲被抓,安徽李家被清算,段祺瑞心有余而力不足,徐世昌现在就是明哲保身,等待共和党正式入京交接权力。这样的局势下,总统虽然有一个头衔,又能为国家做什么呢? 革命军南下安徽、汉口时,共和党没有理会北京的意见;革命军冲入英租界时,共和党也没有理会北京;现在共和党赈济北方各省的旱灾,同样也没有理会北京。由此可见,共和党控制的区域实际已经成为国中之国。我以为总统在北京已经无能为力,我也不想去北京看共和党的眼色行事,倒是不如在上海过几天安稳日子。” 戴季陶能够听得出张静江言语中的怨气和疲惫,或许还有几分绝望。确实,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就算是他也不能不承认,国民党已经没有什么和共和党抗争的力量了。 他思考了片刻后说道:“实不相瞒,我这次南下,实际也是想要为本党找一条出路。就目前这样的局势,本党待在北京已经没有什么前途了,一旦总统任期结束,本党只有变成共和党的附庸。眼下只有南方,还能避开共和党发展新的同志…” 张静江沉默了许久之后说道:“你有这个想法是不错的,但是本党只是往南方迁移,而不做出改变的话,恐怕也还是难尽人意。” 戴季陶点了点头道:“先生说的不错,所以,我的想法是要清党。当前本党之所以不够团结,就是因为一些各怀心思的人混入了本党。他们并不信奉三民主义,只知道拉帮结派,争权夺利,让这些人留在党内,除了除制造党内的分裂外,实无好处。” 这话让张静江想起了本次土改失败,就是有一部分国民党员向那些地主出卖了自己,因此他同样点了点头说道:“党内现在如此乱象,确实应当好好清理一遍了。不过清党可不能帮助我们在南方战胜共和党,我们还是要有一支听命于我们的军队啊。” 戴季陶道:“这点我也想过了,但是想要建立军队只能选两处地方。一个是上海,一个便是广东,这两处地方本党还有些势力,若是在他处恐怕是没有人会帮助我们建立军队的。” 张静江点了点头说道:“上海这个地方,各种势力交织,我们想要在这里建设军队,恐怕还没开始建设,共和党就知道了。我看,还是要放在广东,然后让总统拨付一部分经费过去,朱执信、陈炯明等同志,正可负责此事。就是军火难以采办…” 戴季陶立刻说道:“军火之事倒是可以在上海和香港的洋行购买,英国人和共和党闹的如此不愉快,我看他们是会帮助我们解决军火问题的。另外,我们还应当派一些人混入共和党中去,若是没有来自他们内部的消息,我担心什么时候共和党对我们下手了,我们还是一无所知呢。” 张静江沉默了许久,方才含糊的问道:“你有合适的人选吗?要是不可靠的话,还不如不派。” 戴季陶马上说道:“倒是有个浙江本家,在中正手下帮衬,人是蛮老实的,我觉得可以一试。” 张静江点了点头说道:“这事你自己去办就好了,别和其他人讲了。本党的一些同志嘴巴比老妈子还碎,越是保密的事情,他就越是卖力的向往宣传,完全没有组织纪律可言…” 抱怨了一大通后,张静江才转回正题道:“中正手下的小老弟叫什么名字?另外,你也劝一劝中正,好歹他去日本读的是军校,不是股票交易所,不要整天顾着那个交易所了,还是让他找点正事做吧。我看这次建军,就可以让他参上一脚。” 戴季陶回想了一下,这些天他看到的当交易所老板的好兄弟,不由也点了点头说道:“确实,中正虽然改了自己的名字,但是生活习惯还是一点没变。这样下去,整个人都要废掉了。我会去劝他的,他的那个小兄弟叫戴春风,我打算通过胡抱一的关系,介绍他到王亚樵那里…” 被戴季陶念叨的戴春风,正捧着杜五房的酱鸭、紫阳观的酱菜、邵万生的酱蚶、唐万源的糟蛋等几样上海名小吃,匆匆向着蒋中正租住的石库门房子赶去。他突然停下,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又仔细的看了看手上的熟食没有沾上自己的鼻水,这才一边向着弄堂深处走去,一边心中暗暗寻思着,难道是有谁惦记自己了吗。 推开院子的大门,就听到了堂屋里稀里哗啦的推麻将牌的声音,然后一个声音就招呼了过来,“是春风回来了吗?” 戴春风赶紧回道:“是,我把熟食都买回来了,这就去厨房切一切,弄好了再叫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