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衫女子慢吞吞自新坟前起身。 她转身面向言枕词。 言枕词总算看见了对方真正的模样。 眉如弯月,睫似静蝶,肤如白雪,唇是花红,回身相迎之际,美人目同流波,盈盈一睐,便入心湖。 言枕词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 他觉得这张面孔对自己的影响有一点大。 而后他不给身前人张口的时间,率先开口,直切重点:“原弟是你什么人?” 黄衫女子眨了眨眼;“是我爹爹。” 言枕词欣然接话:“好侄女。” 黄衫女子歪了一下头,无辜道:“可是爹爹从来没有应过,你看上去和我一样大,我叫你言哥哥好吗?” 言枕词真没有忍住,打了一个寒噤。 黄衫女子又道:“我知道哥哥是叫你好师父,要不然……” 言枕词心中顿生不好预感:“等等——” 黄衫女子试探问,声音轻轻的,带点小心:“我也跟哥哥一样,叫你好师父?” 过去的人,现在的人,过去的声音,现在的声音,重叠交错,合为一体。 言枕词:“……” 他心中莫名生出“是我输了”的感想。 他镇定一下,挥去心头波动,重整旗鼓:“我和音流师徒许久,从未听他提过有一妹妹。也未曾听闻原府还有一个小主人。” 黄衫女子轻轻一笑:“哥哥也很少提爹爹吧?大家也不知道原府主人化身决尘人一十五年呢。” 这……还真是。言枕词想。 黄衫女子道:“本来家事不应挂在嘴边,不过言哥哥不是外人。我将事情告诉言哥哥应该无碍。二十年前秽土动乱,妈妈本有机会逃出生天,但为了保护我,终于还是不幸殒命。而后爹爹赶到,在石洞中找到了我,却再也找不到妈妈的遗躯……” “原弟膝下既有一双儿女,哪怕痛失挚爱,也该收拾心情抚养佳儿佳女。为何偏偏远走北疆,多年来对音流不闻不问?”言枕词疑道。 “因为哥哥像妈妈。”黄衫女子道,“本为神仙眷侣,终究阴阳两隔,只恨天不假年。爹爹已不忍再见任何可回忆起妈妈的东西了,就连他的随身兵刃,这许多年来,他也不曾细细看过。” “但恕我直言,”言枕词沉吟道,“你应更像巫真人才对。” 若原袖清因巫颐真之死甚至不愿再见到原音流,那么为何肯带着比原音流更能让他想起巫颐真的黄衫女子? 黄衫女子微一沉默:“那是因为爹爹没有办法放下我。我出生时本有些先天不足,妈妈当年去秽土,便是为寻找能根治我身上病根的奇物。” 言枕词一惊。 黄衫女子并未说完:“其实当年妈妈并未想要带我一同前往的。但是我那时尚小,不愿离开妈妈,哭闹着同妈妈一起去了,并未曾想到此后种种。” 言枕词欲言又止。 黄衫女子反而露出淡如烟雨的微笑,似轻轻一擦,便能将其从她脸上擦去:“前尘往事便是如此。哥哥是不该提我的。” “此事非你之错,音流更非这样的人。”言枕词不假思索反驳道。 “言哥哥似乎很了解哥哥。”黄衫女子浅笑道,“实则哥哥想提我也并无地方可提,一别多年,我未见过哥哥,哥哥也未见过我。” “我当日在荒神教外看见姑娘——”言枕词道。 “那时我听说哥哥到了北疆,本想悄悄去看一眼,可好像如同过去一样,也未能知道此后种种……”黄衫女子的声音越来越低,她飞快地低了一下头,再抬起时已道,“言哥哥伤势沉疴,还是多加休息吧。我先回房了。” “等等。”言枕词下意识道。 黄衫女子回头看言枕词。 “……姑娘姓名?”言枕词脑中念头万千,但想了半天,只问出这句话来。 “原,原缃蝶。”说罢,她转身离去。美人敛目,臻首低垂。 黄蝶? 言枕词看着独自离去的人影,黄衫于风中微扬,真似一只纤弱黄蝶,消失雨幕之中。 “臭道士看傻了,真是个色道士!”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嘟囔,打破了言枕词的沉思。 言枕词转头看鹦鹉。 娇娇吃了好几次亏,此刻羽毛奓起,连退几步,谨慎道:“臭道士想要干什么?” 言枕词:“鸟来仿我的声音,若仿不会,就不是好鸟。” 娇娇特别鄙视地瞅了言枕词一眼,就不说话,扑扇翅膀追随原缃蝶而去。 言枕词看着娇娇远去的背影,心中狐疑不已。 娇娇能模仿原袖清与原缃蝶的声音,若说这三人长久住在一起还属正常,偏偏后两者都自呈与音流久未相见。倘或其所说为真,何以解释鹦鹉见到他们时娴熟的表现?莫非是这三人年年至亲不见,倒派个鹦鹉大庆北疆来回飞转? 就算原缃蝶与原袖清可能做出这种事情,依他对原音流的了解,原音流也决不是这样无聊的人。 顺此思路,不管原袖清之死还是原缃蝶的身份,都大为可疑。 但方才一席话下来,原缃蝶所说又字字情真意切,不似全在骗人…… 可娇娇能模仿原袖清与原缃蝶声音,以及娴熟的表现又太可疑了。 但依原音流为人,若他真要隐瞒别人,为何会留下娇娇这样大破绽? 但原袖清也罢,原缃蝶出现着实太过突兀,十有七八就是原音流—— 若她还真不是原音流呢? 言枕词绕了一圈,总觉得自己又绕回了原地。 他无可奈何,最终低低骂了一句:“折腾人的家伙!” 话音落下,心情却豁然开朗。 只因他终于确定,不管原袖清、原缃蝶与原音流有什么关系,原音流总是布置到了今日情景,必然还活奔乱跳,到处搅事,且也非真正入了魔道。 人活着,就好。 前方回廊,鹦鹉追上了原缃蝶。 它鸟喙一张,语调悲戚:“原兄,你一走数月,都不知道鸟过的是什么日子。鸟先从世家飞到剑宫,又从剑宫飞到北疆,都横跨了整个幽陆,还吃不好睡不好,一路餐风饮露,毛都掉了不知多少——” 原缃蝶微扬嘴角,她的容貌依旧纤弱柔美,但眸光流转之间,独属原音流的风采扑面而来,若言枕词现在此地,绝不会将人错认:“我前番不是先来北疆,在这里给你留了点食物吗,怎么没有进房间吃?” 娇娇诉苦声变小:“其实主要还是色道士……” 原缃蝶:“他怎么了?” 娇娇气愤道:“色道士把鸟绑起来了!” 原缃蝶:“哦?你说了什么?” 娇娇:“色道士摸了原兄的扣子去买东西吃,鸟就问色道士还摸了原兄什么地方,色道士就翻脸侵犯鸟了!” 原缃蝶也是叹服:“鸟若死,死于嘴贱。” 娇娇大不服气:“原兄也认为是鸟的错?” 原缃蝶:“自然。” 娇娇:“鸟哪里说错了?” 原缃蝶缓缓道:“你若对我说,色道士摸了原兄哪里,对他说,原兄摸了色道士哪里,这就不错了。” 娇娇:“???” 瓢泼大雨下了整整一日。 昼夜交替,大雨稍收,转而化作蒙蒙细线,缀得天际珠帘不断。 北疆的冬日本就寒意凛冽,一日的大雨更使凛冽之中再添三分寒湿。 自从去了一趟后院,言枕词不知为何,心情格外的好,今日见雨还未停,特意支了一张锅子,于庭中招呼原缃蝶和百草秋一起温鼎。 百草秋本在冥思苦想如何解言枕词身上鬼瘴,走进庭中时见言枕词拿着把小刀随手片东西,刀起刀落,肉片飞旋,霎时好看。他未曾料到伤患如此悠然不经心,不禁再次提醒:“道长千万不要动武!” 言枕词:“大夫放心吧。还有人还想推着我去做事呢。在做完他想要我做的事情在之前,我是不会有危险的。” 说罢,别有意味地看着坐在旁边的原缃蝶一笑。 百草秋一脸茫然,不知言枕词到底在说什么。 原缃蝶捧着双手,小小呵了一口气,白气隐约,如一小云,十分可爱。她感觉到言枕词的视线,也侧过头,回以一个小小而有点羞涩的笑容。 言枕词:“……” 原音流真的会露出这种笑容吗? 他内心又动摇了,决定暂时先冷静一下,随意同百草秋聊天:“大夫不会武艺,看上去也不是拿云城中之人,怎么会出现在望月平原?” 百草秋有点难过:“我是跟随摩诃山主来到此地的。但是山主——” 言枕词道:“节哀。” 百草秋长叹一声:“这并无什么,只是我又要重新找个势力投靠了,也不知能不能找到,愿不愿意答应我的要求。” 言枕词抬眸:“大夫有何碍难之处?” 百草秋:“我是百草一族的人。”他看着言枕词略带疑惑的目光,又接下去说,“道长不是北疆中人,可能不太了解,百草一族的人天生没有学武根基,就算穷极一生之力,也不能入门。但是我们又天生有一只非常好的鼻子,这只鼻子可以分辨药草上最细微的不同。所以百草一族世代住在天阴山中,以采药制药为生……” 言枕词有点兴趣:“贵族之人想必都精研医道草药。” 百草秋苦叹道:“但因为北疆年年战乱,药草用量很大,天阴山在这些年的挖掘之中草药日益稀疏,剩下的大多长在毒雾弥漫之地或悬崖峭壁之上,我们不具武功,每每要去找这些药草,都得用人命堆砌。就这十年来,百草一族的人较之十年前已经少了三成,若再不做些改变,也许再过二十年,百草一族便将灭亡了。我从百草一族中出来,就是希望真正能够托庇于一位霸主之下,让他替百草一族找一修生养息之地。” 说罢,百草秋又有点憧憬:“只要有这样一位霸主能够接纳百草一族,给我族妇孺一块安安稳稳的生存之地,我们剩下的人进天阴山就再不用提心吊胆,既怕找不到药材,又怕死的人太多了。” 言枕词一怔:“都找到了生存之地,你们还要进天阴山?” 百草秋同样讶然:“若百草一族不进天阴山,百草一族依附之主为何要接纳百草一族?” 言枕词不语。 百草秋又忙解释:“道长别误会,百草一族决不是贪生怕死!北疆中人就没有怕死的!只是百草族人已共同度过许多冬狩,若有可能,总还希望能够延续血脉——” 言枕词忽道:“界渊。” 庭中两人一同看向言枕词。 言枕词虽对百草秋说话,眼睛却看着原缃蝶:“你去找界渊吧。他已杀了德云拉茉,夜城主人,苍天教之首,此后整合余下势力,必然成为北疆新主。百草一族若不能练武,便该找北疆最大的势力依附。你去找他,若他需要你们,你们应该能过得好些。” 原缃蝶终于开口:“言哥哥真了解界渊。” 言枕词“唔”一声,笑了:“界渊是你哥哥,好侄女觉得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原缃蝶眨了下眼:“我觉得——言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