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桥飞渡,连接两座山峦。 自剑宫藏书楼下来,通过驾于崖巅的金风桥,便到了弟子们日常活动的见性峰。见性峰上,有三斋堂、鼎方园、玉圃园,为膳食、炼丹、药草之所,也有剑庐、剑池等冶金之地。至于弟子日常授课的地方,则分为停云坪,磨剑崖,取崖下磨剑、崖上停云之意。 自藏书楼中一席话后,言枕词被原音流说动,来到玉圃园中挑了两三样药草,全是易容所需的材料,正与此地执事交接。 原音流站在言枕词三步之外,见对方动作如此迅速,不免感慨:“师父想通得真快,这才是做大事的人。” 言枕词:“你说的,时不待我,事急从权。” 原音流思考片刻:“师父,你这样子一点都不像剑宫弟子,不会是别派派来剑宫的奸细吧?” 言枕词:“如果我是奸细,你就是奸细徒儿,小奸细。” 原音流摇扇微笑:“我不是小奸细,我是掌门的私生子。” 两人边说边走,与一位背着满是草药的箩筐、刚刚采药回来的剑宫弟子插肩而过。 位剑宫弟子将背后箩筐交给执事,在执事将其中药材一一登记的时候,忍不住出声道:“刚才过去的是原西楼和他的师父?” 执事抬了抬眼:“你这两天不都在山中吗?这就知道了?” 采药弟子:“剑宫上下都传遍了,我还听说掌门要将离禹尘剑交给原西楼?” 执事:“应该是吧。” “可是,”采药弟子咕哝说,“离禹尘剑,不应该交给薛师叔吗……” 薛天纵正在停云坪。 磨剑崖风呼猎猎,停云坪上,剑宫弟子战战兢兢,使劲浑身解数,将最近一段时间所学的内容展现在薛天纵眼前。 饶是如此,等三月一次的“停云问剑”结束之后,能够好端端站在停云坪上的弟子也不足十分之一,剩下的十分之九,都被薛天纵直接丢下磨剑崖重新磨剑。 整整一个时辰,磨剑崖中惨呼不绝于耳,被风吹着,散在剑宫上下。 薛天纵锐目扫过在场众人:“今日到此为止,诸位师弟不可懈怠。当戒骄戒躁,锐意精进。” 剑宫弟子齐齐稽首:“是,师兄!” 薛天纵还礼,而后径自离去,回到自己的住处,还未进门,弟子罗友已经在他屋前探头探脑:“师父!” 薛天纵:“何事?” 罗友:“师祖传来喻令,明日开离禹尘剑。”接着不等薛天纵说话,立刻愤愤不平接下去,“师父,你说就算原音流是天纵奇才,总不可能一日就将入门功法练到三层吧?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薛天纵眉心一皱,打断弟子的话:“此事不需多说,照你师祖的话往下吩咐就是。” 说罢,他推门进屋。 自昨日归山,薛天纵回禀事物,教导师弟,现在刚将包袱打开,便见到摆放在最上面的蓝皮册子。 这乃是他斩杀元戎皇子之际,自元戎皇子怀中拿到的天书。 薛天纵对天书并无兴趣,先前拿着,是为万不得已之际以此物让原音流上山,现在原音流已在山上,此书也该物归原主。 薛天纵刚向天书伸手,一阵风便在室内吹过,将天页被吹开。 空白的内页出现在薛天纵眼前,而后墨点浮于纸面,慢慢组成一行字: “剑宫出事” 薛天纵一愣,而后冷道:“邪魔外道,装神弄鬼。” 他并指如剑,正要划下,天书却突然多了一行字,这行字正正好就回答了薛天纵方才所说的那句话: “邪魔外道正在剑宫” 本该落在书上的剑指落在了一旁的地上。 风吹过院中寒梅,暗香轻抚地面裂痕。 桌上的天书恍若无事,继续显示更多内容。 一个名字突然出现在纸面上。紧接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将这整整一张空白书页占据,直到最末,又出现两个字来: “消失” 而后,从第一行字开始,纸上的墨迹一点点变淡,最终消失成最初的一片空白。 薛天纵手持天书,本拟将其撕碎的他在看见越来越多的名字出现之后便停了手。现在,他的眉头第一次真正皱起,凝神注视着窗外寒梅久久不语。 片刻,他招来两个徒弟,吩咐褚寒:“你将《弟子名录》拿来。”又对罗友说:“你去外门查几个人。” 罗、褚二人答应。 接着,罗友窥着薛天纵,又小心翼翼道:“师父,弟子刚才还有话没说完,师祖方才派童子过来,除了说明日开启尘剑之外,还说明日你可协同主持尘剑的开启典礼,还派人送来一幅字。” 说罢,罗友将那副字呈上。 薛天纵展开一看,只见一“剑”字落于纸上,银钩铁画,入骨三分。 只一眨眼,时光倒转,初入剑宫门墙时与恩师的对话历历在目: “剑宫习剑,剑为何?” “剑是手,剑是身,剑是心,剑是我,剑非外物。” “剑是我,剑非外物。”薛天纵低声自语。 恩师将此物送来,无非担忧他太过重视离禹尘剑,以致失了本心。 然剑非外物,剑非离禹尘剑。 纵是剑宫至宝,何必挂怀? 薛天纵将手中这幅字小心收好,抬头时说,“向你师祖告罪,明日我不参加尘剑开启典礼。”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的目光掠过还放在桌上的天书,眼睑下垂,遮去眸底冷冽。 剑宫有云穹,云穹在云上。 云穹为中峰至高,乃是放置离禹尘剑之地。其上尖顶薄且直,中途无其余突起,一往无回,似剑身直插云天;其下有一圈环峰平台,如剑格护卫左右。 今日一早,天还未亮,剑宫众内门弟子已齐聚云穹之下。 自离禹尘剑为剑宫至宝以来,离禹尘剑正式出现于人前的次数屈指可数。除三年一度的剑宫收徒大典之外,除非掌门持离禹尘剑出世,否则哪怕剑宫核心弟子,也无任何途径一窥离禹尘剑! 故而掌门不主持离禹尘剑的开启已是例外,交由一位新的弟子来掌握离禹尘剑更是例外中的例外。 但三位长老在上,无数弟子尽管心怀了两日疑惑,也不敢出声,只恭敬呆在山岚之中,等到启剑时辰到来。 原音流与言枕词也在等待之列。 按照原音流之前的方法,今日言枕词易容成原音流,原音流易容成言枕词,两人一人穿黑,一人穿白,一同站在三位长老之后。 另外两位长老闭目打坐,等待时辰到来。 端木煦则两人出现之后,目光就在两人身上打着转,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片刻,他微微一笑,对着“原音流”说:“不错,短短两日已有了入门三层的功力,掌门果然慧眼识珠。但你不可自满,还须以勤谨为上。” “原音流”坦坦荡荡:“谨遵长老教诲,音流一定听从师父教导,改正娇气,艰苦朴素,早起晚睡,努力修炼!” “言枕词”也坦坦荡荡:“枕词也一定在努力修炼的同时,海纳百川,博采众长,学习做饭穿衣铺床,烹茶调香煮酒等一个优秀正道应该会的学问!” 倏尔,一线天光自东方亮起。 当金光刺破厚重的云翳,紫阳自裂隙中一跃而出,盘膝于前方高台的三位长老共同起身,一按长剑。 三剑自这三人背后跃出,各带一股龙卷气旋扶摇直上,在半空之际相互缠绕,形成一大股飓风似气浪,猛然吹开层层罩在穹顶之上的云层,露出云层之后的峰顶! 正当此时,站于三位长老之后的“原音流”骤然前行,脚踏鹤步,三步之后身轻如鹤,已上云端。正是剑宫最正宗的入门步法“烟鹤行”!这一步法易学难精,谁都能走,但能做到“脚踏烟云,身随鹤行”者,百中难得其一。 至于旁边的“言枕词”,则将手一按腰上腰带,只见一道黑影刹那自他背后掠出张开,顺着还未散去的风势将人直接带上天空,速度并不比“原音流”慢上多少! 风迷人眼,立于台上的众弟子纷纷仰颈而视,却只见云散穹见,又见云聚穹没,飓风中,一颗心都随着云层而上,投入了那离禹尘剑之中。 一路扶摇,身入云层。易了容的两人不再假扮彼此,原音流被肩上蝠翼带着上升,先是感觉一阵寒冷,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接着又感觉空气稀薄起来,慢慢有点喘不上气,脑中也跟着一阵晕眩。 他刚刚捂胸咳嗽一声,先他一步的言枕词已经飘身而下,揽住原音流的腰肢并扣其脉门,将精纯内功缓缓传入。 传入内功的同时,言枕词顺势打量了一眼带着原音流飞上天空的东西。 只见原音流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具足有三个人宽的蝠翼扣于双肩,蝠面淡黑微透,似真的蝙蝠翅膀,骨节处却由轻木拼接而成,轻木与轻木之间,又由淡金色丝弦串联。现在,这蝠翼正迎风扇动,带着原音流一路向上。 原音流深吸一口气:“嗯,感觉舒服多了……” 言枕词:“我终于知道长老们明明想将离禹尘剑给你,又为何画蛇添足,给你加一个‘必须练到剑宫入门功法三层’的条件。”他喃喃自语,“原来是为了避免你成为剑宫建宫以来唯一一个窒息在云穹之上的人。” 话音方落,两人已到穹顶。 如丝如棉的白云弥漫身前,于云穹与金光之中,将盛放离禹尘剑的阴阳鱼台轻柔遮掩。 目标就在前方,原音流不急着上前,站在原地对言枕词说:“好了,我们可以换回来了。” 言枕词没有异议,抬手撕去脸上面具,再脱下身上外袍,这才转看原音流,就见原音流好端端站着,一动不动。 原音流:“有点冷。” 言枕词:“所以?” 原音流理所当然:“你拿着衣服,先替我挡挡,我再换衣服。” 言枕词叹口气:“挡着了,少爷快点吧。” 当两人换好衣服,拂开云朵,终于走向伫立前方的阴阳鱼台之时,只见云层之后,余者皆无,唯独一把剑身龟裂之长剑被随意丢在鱼台之下。 那剑剑身剔透如冰晶,剑柄深沉如渊狱,正是剑宫至宝,离禹尘剑! 眼前所见对两人而言俱是始料未及! 言枕词在短暂的呆滞之后猛然上前,拣起离禹尘剑,手指拂过剑身,只见剑身龟裂映于掌中,将手掌也切割得支离破碎。 “这是……”言枕词不可置信,“怎么回事?” 原音流同样惊讶。 但他没有如言枕词一样上前,他面上的神色飞快变化着,先是疑惑,而后深思,最后恍然大悟。 种种神情在他脸上一一掠过,又悄然消散。当言枕词的手指碰触到离禹尘剑剑身的时候,原音流已经恢复了寻常模样,甚至笑道:“原来如此……我就说,都找到我这里了,要么是掌门出了问题,要么是离禹尘剑出了问题。” “唉……我为了救朱弦来找离禹尘剑,现在离禹尘剑坏了,难道我为了修复朱弦,还要先修复离禹尘剑? “这可真是个……”原音流自言自语,“多事之秋啊。” 当天穹开启之时,薛天纵正带着自己的两个弟子坐在外门道宫大殿之中。 宽敞的大殿里密密麻麻站了人,剑宫所有的外门弟子齐聚于此。 薛天纵面前平摊一本《弟子名录》,左手下是负责外门的道宫道主。道主按着名录一一念出外门弟子的名字,被叫到的弟子需从人群中出来,站于薛天纵跟前。 最初的时候,道主以为薛天纵挑这时间前来并下了这样的命令,为的是自外门之中挑一个新的弟子收在身边,还令身旁的道童赶紧向几个素日看重的弟子耳提面命一番。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当道主发现他手中的《弟子名录》中有十几个、乃至几十个名字是自己毫无印象、偏生白纸黑字的写在《名录》之上时,他既错愕又惶恐,细密的冷汗也自背心慢慢渗出。 当一整本外门《弟子名录》念完,薛天纵开了口: “三百人中一共三十五人不见踪迹,他们去了哪里?” 他的目光扫过大殿,站在大殿之中的外门弟子也好,负责所有外门弟子的道主也好,每一个人回给他的目光都是茫然与迷惑,仿佛那三十五个不曾出现的人根本不存在于剑宫,没有人认识,是他手中的《弟子名录》记载出错。 薛天纵手案《弟子名录》,突然点了站在第一排的第一个弟子:“刘溪,你与关玉书同屋。关玉书人呢?” 被叫到的弟子一脸错愕:“薛师叔,弟子,弟子……”他喃喃两声之后,脸上的茫然好像发生了一点变化,就像远久的已尘封于脑海深处的记忆终于被翻出来,于是有了一线灵光,“弟子想起来了!关玉书是我的好友,好像――好像好久没见到他了?” 薛天纵又问了两个人,每一个都是失踪弟子的同屋,每一个都如同刘溪一样,先是茫然,接着终于想起来,意识到曾和自己同吃同住,共□□行的同门失踪了许多时日。 矮桌之下,薛天纵放于膝上的手收紧成拳,手背青筋暴起。 他终于明白了天书之上,“消失”二字的意思。 抹消原有的存在,抹消周遭的记忆,于过去于现在,彻底消亡。 他也头一次需要克制自己的**――克制自己去碰触天书的**。 他闭目,再张开: “禀执法长老,彻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