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因凌颂的风流薄情,夫妻两个时常发生些争吵,这在整个侯府里都不算是什么秘密。 然而动手,却是头一次。 尤其,还是侯夫人把侯爷给打了! 凌颂捂着半边火热的脸颊,简直不能相信这个事实! 他伸出手指着顾氏,气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出来了,憋得满脸的青筋凸起,只能用愤怒的目光狠狠地瞪着顾氏。 顾氏浑然不惧,只觉得这么多年了,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心中竟是说不出的痛快。 她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块儿帕子擦了擦手,然后便充满嫌恶地扔到了地上,仿佛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 “凌颂,我早就想打你了。”她浅笑,声音中却是冰冰冷冷的,“你这小人,凡事只为自己着想。你若想丢人现言,便去丢自己的,若是叫我知道了你敢拿着儿子女儿的名儿在外边胡乱攀附,你便试试看。” 凌颂只觉得心口处都气得生疼,就连心跳也加快了几分。 “你这恶妇!”他上前一步,立刻就有青竹青萝也跟着上前挡在了顾氏跟前。 “我要休了你!” 顾氏冷笑,“休了我?好啊,我等着你!” 凌颂愤怒到了极点。 这还当着一屋子的丫鬟呢,顾氏这女人竟敢跟自己动手,简直是眼里都没了他这个丈夫! 然而凌颂再愤怒,在这梧桐苑里,都是顾氏的心腹人,莫说打回去,就连顾氏的身,他都靠近不了! 盛怒却又憋屈,凌颂狠狠地将桌子上的茶杯砸在了地上,大步就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正碰上一个探头探脑往里看的小丫头,一脚就将那小丫头踢了出去,骂道:“不长眼的东西,滚开!” 小丫头被踢得滚下了台阶,哇的一声就吐了一口血出来,惹得院中其他的丫鬟仆妇惊叫起来。 凌颂连头都没抬一下,气咻咻离开了梧桐苑。 顾氏听到他的脚步走远了,才仿佛卸了浑身的力气,颓然坐在了椅子上。 “夫人……”两个丫鬟互相看了一眼,都十分担心顾氏。 顾氏摆摆手,“我没事,去瞧瞧外头是谁触了霉头。” 青竹应了一声出去,看到那小丫头正被人扶起来,连忙过去仔细看了看,又低声告诉别的丫鬟好生照看,明日一早去请了大夫来。 再回到屋子里,就见青萝已经在外间了,朝着她摇头,轻声道:“你在这里,我去请二小姐过来吧。” 顾氏与凌颂之间的事情,她们做丫鬟的不敢插嘴。但夫人明显是气愤又伤心的,或许二小姐过来,能劝慰夫人一番。 青竹还没有答应,里边顾氏已经听见了,唤了二人进去,嗔怪道:“你们傻了不成,妙儿还是个没出阁儿的姑娘,” “可是夫人……”青竹声音里有点儿哽咽,在床边的脚踏上跪坐下来,眼泪就往下噼里啪啦地掉。 她和青萝虽然名为奴婢,但是从小也是在夫人身边长大的。夫人虽然说脾气急了点,但对下人们一向很好。这些年来,夫人护着她们,不叫吃一点儿的亏。她们也早在心里将夫人看做了母亲一般。 侯爷这般地对待夫人,谁能服气? “你这孩子,哭什么呢?”瞧着哭成了泪人一般的青竹,顾氏心中也是酸涩。伸手替青竹擦了擦眼泪,才轻轻叹了一声,“这些年你们跟着我,这样的场面看的少么?他,不过就是个薄幸之人,我早就习惯了。” “可是……”可是从前,侯爷再如何与夫人争吵,也没有说出过休妻的话啊! “放心吧,他不会的。”顾氏自嘲地一笑,“英国公府还在,他怎么可能休妻呢?” 还有阿妙这个可待价而估的女儿…… 虽然顾氏不叫人去告诉凌妙,然而这梧桐苑里的事情,次日一早还是传遍了侯府。 凌妙才一起床,海棠就急急忙忙告诉了她这个消息。 “娘打了他?”凌妙觉得甚是奇怪。顾氏这些年受了多少的委屈,顶多是争吵。这到底发生了什么,竟惹得她动手呢? 难道是为了凌如? 梳洗了一通,跑去梧桐苑里看望顾氏。不过一进门,发现顾氏并没有想象中的颓然,正坐在妆台前也才梳妆利落。今日的顾氏穿了件儿水蓝色绣缠枝花纹的半臂褙子,碧青色缕金挑线百褶裙,头发挽了起来,用了金丝八宝攒珠钗固定了,两鬓各自压着一串儿打造极为精致的赤金镶红宝海棠花样的发针,整身装束既清雅又不失华美。顾氏本来就是五官极为明丽出色的,这样的打扮,竟让她看起来又年轻了好几岁。 “娘,今日你倒是像我的姐姐了。”凌妙笑嘻嘻地走过去。 顾氏忍俊不禁,点了点她的额角,“胆子越来越大,拿着你娘来打趣。” 凌妙偏头,带着促狭笑意打量顾氏。顾氏平日里喜欢秾丽华贵,一应服饰也多是此类,能将她明艳张扬的五官衬得光彩照人,然而也便显得有些强势。如凌颂那种只能靠着父亲拼死挣下的基业的男人,自然在她面前有些气弱,便格外喜欢菟丝花一样的女人了。 不过清媚也罢,明丽也罢,顾氏精神很是不错,就叫凌妙放了心。 至于凌颂,被顾氏狠狠扇了一巴掌后,除了发怒踢了个小丫头外,竟也没有什么别的动静了。 凌如也听说了梧桐苑里发生的事儿,满心的惴惴不安。她是想要得到顾氏的帮助,却没有想到会叫父亲和嫡母因此发生了争吵,以至于动了手。对顾氏,她又是羞愧又是感激,羞愧于自己从前糊涂,不分是非,又感激于顾氏的相护。 再加上昨日听说要将自己送去晋阳侯府后的惊恐愤怒绝望等种种,凌如便一下子病倒了。先还拦着丫鬟不许去告诉顾氏,只是次日一早,丫鬟便发现她烧的满面通红,身上犹如火罐子一般,嘴角都烧得干裂了,人也昏迷不醒,昏迷中还满嘴里一会儿喊着不要,一会儿又喊娘。 丫鬟不敢再瞒着了,哭着跑去回禀了顾氏。顾氏和凌妙一起过去看了一回,见到床上的女孩儿不过两天就瘦的有些脱了相,顾氏心中很是不好受。命人持帖子去请了太医来给凌如看病,自己便带了凌妙离开。 凌如不过是心里的病,吃了两天药,烧退了,人也就好了,只是身子还有些弱。然而战战兢兢地又在屋子里躲了几天,也没听见说有人来府里提亲的,心便先放下了大半。因从小没了亲娘,老夫人把她养在萱草堂只是为了跟顾氏争锋,实际上根本不重视,得脸些的丫鬟仆妇凌如都不敢得罪,养成了一副温吞懦弱的性子。但她心里并不糊涂,不管最终能不能摆脱了晋阳侯府的亲事,顾氏也是做得仁至义尽了。 这么想着,便要为顾氏做点儿什么。她的女红不错,便用自己平日里攒下的料子,亲手做了一双鞋送到了梧桐苑里。 梧桐苑里,凌肃凌妙都在。凌如从前很少见到凌肃,兄妹之间很是生疏。 “身子可好些了?”顾氏见凌如有些局促,便先开口问道。 凌如回过神,连忙说道:“吃了太医的药,已经好了。” 顿了一下,将手中的小包袱端起来,轻声道:“这几天,叫母亲替我出头,又为我费心,我……女儿做了双鞋子,想,想孝顺给母亲。” 顾氏笑了,这孩子还算是有点儿良心,与其余几个凌家人的凉薄还是不同的。 叫青竹接过包袱打开一看,是一双绛色绣蝴蝶穿花的高底绣鞋,花心中缝了几颗米粒大小的珍珠。对于顾氏来说,这样的珠子个头儿既小,成色也差,然而不用想也知道,这只怕也是凌如攒了不知道多久的东西了。 “这针线真心不错。”顾氏笑着赞了一句,叫凌如坐下。 凌如看了看凌肃和凌妙,低头坐在了他们的旁边。 “大妹妹。” 凌肃忽然唤了一声,凌如手足无措又站了起来,“大哥哥。” “你坐下说话。”凌肃含笑说道,边说,边细细看了一下这位同父异母的庶出妹妹。 凌如这几天穿的都很是素净,今日也不例外,米白色绣玉兰花纹的对襟绫袄,素色长裙,鹅蛋脸,纤眉秀目,虽不如凌妙的清丽,也不及凌嫣的娇媚,但却有一种温柔可人的亲切。她垂头不语,气质也柔和。 想了一想,便问道:“大妹妹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只放心,叫我一声大哥,我也不会叫你嫁到那等人家去。却要问问大妹妹,晋阳侯府好歹是勋贵之家,若是错过了这门亲事,往后,你或许再也不能找到这样的人家了。你可后悔?” “大哥哥!” 凌如忽然站起来,白皙的脸蛋胀得通红,含着眼泪道:“我并不是那等虚荣,贪恋荣华富贵的女子。晋阳侯府纵然是高门又如何,我不愿意!” 咬了咬牙,忍着羞耻低声道:“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不图别的,只想嫁到平常一些的人家,做个正头娘子,就知足了。” 这番话倒叫凌肃对她有些另眼相看了。 像凌如这样的侯门庶女,身份上说高不高,说低又不低,亲事多有为难。一般来说,嫁人做妾室,或是入高门甚至宗室为妾,是很平常的,再不然,就是嫁入商户,为家族拢住些财势。 凌如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很不简单。 他笑了,“平常人家?大妹妹甚少出府去,想来不知道,在这侯府里你纵然是姨娘所出,却也锦衣玉食,有丫鬟婆子伺候着长大。平常的人家,每日里为温饱发愁,荆钗布裙的,你愿意?” “只要……”凌如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却还是鼓起勇气抬起眼,声音很低,却坚定,“只要阖家人心往一处使,日子便是再艰难,又能难到哪里去呢?” 凌肃便点点头,“我知道了。” 凌妙始终懒洋洋托着腮,见凌肃问的细致,心中便有了隐隐的猜测。 凌如本就胆小懦弱,强自撑着说了这么多的话,再也坐不住,匆匆向顾氏告辞离开。 “阿肃,你说这些,莫非……” 顾氏疑惑问道。 凌肃一笑,“我在白鹤书院里有个同窗,本也是个乡绅之子,但自从他父亲死了,家道中落,原先定好的未婚妻也退了亲。今年他都二十一岁了,亲事尚无着落。他家里人又简单,只有一个寡母,一个幼妹,如今都在京中一个小宅子里住着。” “这,会不会有些不合适?”顾氏虽然也知道凌如亲事有些棘手,但这人家也未免太低了些。传出去,难免叫人说她这个嫡母不慈爱。 “什么是合适呢?”凌肃摇头,“大妹妹的身份,嫁到晋阳侯府倒是高嫁,过几年就能成了老夫人了。” 凌妙听得一向端正的凌肃竟说了一句俏皮话,没忍住,就笑了出来,被凌肃伸过手揉了揉头。 “说到底,她自己也并不愿意去嫁个老头子。没想到,她年纪不大,却看得明白,哪怕家里寒素些,只要人心在一处,日子总会越来越好。” 他家里倒是侯门呢,不也是红眼鸡似的? “我那同窗,虽说是家道中落了,然而还是有一处宅子,几十亩地的。且他学问也是极好的,因他父亲的孝,没能去下场。今年已经出了孝,秋天便去下场了。据我看,是必然会中的。便是春闱,也很有些把握。” “这么说,竟是一个不错的人选。只是……” 顾氏还是有些犹豫,“不知道晋阳侯府那边到底怎样了。到底是你父亲一厢情愿,还是已经与人说好了,也没有说清楚。” “官媒没来,庚帖没换,哪里有什么事情呢?”凌肃冷笑,颇为大逆不道地想着,若是可以,他还真想给那父亲一拳,再问问他有这么卖女儿的没有。 “就算是两边都通了气,那又怎么样?”凌妙把玩着手腕子上的赤金八宝镯子,垂着眼道,“晋阳侯那老东西为老不尊的,害死了好几个夫人,还想着再娶年轻鲜妍的女孩儿?真惹恼了,干脆叫清云去弄死他。” 清云在一旁点头,“可以。” 她本就是萧离的暗卫,闯个侯府,弄死个把人,还真不是什么难事儿。 凌肃难得抬起了眼,看了看这位容色中仿佛蕴含着冰雪煞气的少女。见清云敏感地转过头,眯起了眼,他就收回了目光,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阿妙!”顾氏到吸了口冷气,不赞同地瞪了凌妙一眼。这女儿是越来越没有个闺阁女孩儿的模样了,竟然张嘴闭嘴的要人性命! “娘啊,我就是这么一说。”凌妙朝着戏谑看向自己的凌肃吐了吐舌头,“我只是想说,要解决掉晋阳侯府的麻烦事,其实简单的很。再不行,不如去告诉二叔。晋阳侯这种人,背地里不知道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儿呢,叫二叔查一查,找人弹劾了,保管他焦头烂额再没心思娶新人。” 顾氏直揉额角。 越说越不像话了! “二叔么?”凌肃笑道,“只怕没工夫。” 凌妙这几天没出侯府,消息不通,便问道:“为何啊?” 仔细想想还真是,原先凌颢是一天一趟往侯府跑,按时来气老夫人,比吃饭还规律,这几天都没见了人影呢。 “说不定咱们就要有个二婶了。”凌肃端起一杯茶来放在嘴边,雨过天青色的茶杯将他修长的手指衬得格外好看。 自从老夫人寿宴后,沈皇后的那个妹妹,索性已经抛开了女孩儿家该有的尊贵矜持,每天都追在凌颢的后边。京城里已经传开了,承恩公府的小姐对定远侯是势在必得。 照这么下去,哪怕只是为了沈家的脸面,皇帝也得赐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