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夫人脸色铁青,一个字也不回答。 济南地底皆泉眼,所以对于裂缝中涌出泉水这件事,我并不感到讶异。至少在老济南人的记忆中,“当街流泉”在旧政府年代是很正常的事。 湖底的水蓄满一米之后,对面船上的人立刻欢呼起来,有人操起船桨,准备划向南岸。 我心底不禁苦笑,这些人大概脑袋里全都是浆糊,根本冥顽不灵。这时候就算划到南岸,没有外人接应的话,怎么爬上湿滑的湖岸? “向北,去水闸那边,沿着维修工走的窄道上去。”我向北一指,大声喝令。 那群吓傻了的人果然听话,手忙脚乱地掉头,划向水闸。 “小夏,你还不走?”船开出十几米,韩夫人向我招手。 我摇摇头,单桨摇了两下,靠近那裂缝的上方。 言佛海刚刚跌落进去的时候,我粗粗看过几眼,觉得这裂缝似乎没有尽头,直通地心而去。 “一定是奇术的力量,使我产生了恐惧。”当我跳出自我,以旁观者的角度来分析问题时,便找到了怪事的根源。 鬼菩萨的计算很精确,言佛海下船,大嘴就突然出现,将他吞没,上演了既惊恐又诡异的一幕。 如果没有空中那银色的绳索搭救,则言佛海必定死于鬼菩萨的埋伏之中。 那样,“游、园、惊、梦、鬼、莫、言”这七大奇术师就全死了,一个都不剩。 虽然此刻身在蓝石大溪地别墅,但我的心却飞向了五龙潭公园。 之前的幻象当中,我亲眼看见五龙潭里的水全部排空,变成了一个干涸之湖。 天下所有的水都是相通的,尤其是在济南,泉群与全群之间也有更深的水脉相连。一定有什么东西是人类所不知道的,这水中一定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人类对于居住的世界真的了解太少,我低头凝视着清澈的湖水,即使是世上最好的潜水员,也不可能探索到裂缝的底部。如果言佛海能活下来,也许只有他才能说清楚,那裂缝里到底有什么? 野湖的水面仍在上涨,湖水消失是一瞬间的事,上涨却非常缓慢。 我不得不再次感叹,并非世间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人类只能知道已知的,努力去探索未知的,前路漫漫,探索的过程中,将会发现越来越多的未知。所以,虽然所有的图书馆中,汗牛充栋,藏书如山,却只能带给人类有限的知识。按照人类的寿命规律,越博学的人越接近死亡,无一例外。真正有用的知识,全都深藏在已死的人的脑子里。 “夏先生,快过来。”那只船上有人叫。 岸上,也有声音响起来:“夏先生,快过来,我来接你了。”那是芳芳的声音。 我抬头望去,就在水闸东侧的岸上,芳芳站在一辆敞篷车顶上,手里握着扩音器,大声的对我叫喊。看到她平安,我也松了口气。我带人出去这一遭,就是为了走马换将,保护她平安归来。现在,我做到了,对她和韩夫人都有个交代。 “夏先生,快上来,湖里不安全。”芳芳叫着,另一只手高高扬起,不停挥动。 我叹了口气,单手划桨,离开了那裂缝。 韩夫人已经带着随从上岸,接着上了专车,驶向别墅。她大概很少受到这样的惊吓,这一次别墅遭到外人侵占,对她的打击不小,或许已经在心底留下了阴影。 我到了水闸,从修理员专用的狭窄小道上去。 芳芳早就等在那里,见到我,飞扑过来,小鸟投林一样:“夏先生,我一直都在担心你,吓死我了。” 她在我怀中呜咽,我只好拍打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慰:“都没事了,一切都没事了。” 芳芳身上仍然穿着离开苗圃站时的衣服,肩头和胳膊上留着被绳索捆绑过的痕迹。 “劫持者没有难为你吧?”我问。 芳芳摇头:“没有,我只是小人物。听他们说,莫先生要的是你?” 我淡淡一笑,在这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乱局中,莫先生只是螳螂或者黄雀。黄雀之外,另有若干大人物,正摩拳擦掌,挥舞刀叉,准备开始这场弱肉强食的盛宴。所以说,在台前蹦来跳去的人,不管大小,全是傀儡。只有那些深藏在幕后的人,才是这个世界的统治者、调配者。 敞篷车后面还站着四五个人,应该都是芳芳带来的。当着这些人的面,芳芳不知避讳,可见她内心是如何的热情似火。 我们一起上了车,朝着平台方向开去。 湖水上涨之势越来越快,同车的几个人,向湖面上望着,不无担心地窃窃私语:“要是湖水无休止的上涨,岂不很快就满溢出来?造成水患……” 有人向芳芳请示:“需不需要通知水闸的管理员,提前把水闸打开?” 芳芳没有回答,转脸向着我。 我轻轻摇头:“不需要。” 其实这种莫须有的担心毫无用处,湖北岸杨树林外面那个水库,本来的作用就是蓄水,抗击水灾和旱灾。水闸打开不打开都无所谓,水满则溢,跃过水闸奔向水库。如果真担心,那就直接打电话给市政府热线12345。请政府来担心水灾的问题。真正聪明的手下,是不会问这种愚蠢问题的,因为它毫无意义,就像古代人担忧天会塌下来一样,纯属多余。 如果此人有心计,或许早就应该打开水闸那边的高速水泵,把水库里的水抽过来,注入湖中,解救受困的两只船。现在大事已了,大局已定,再来谈论这些马后炮一般的问题,真的是白痴极了。 芳芳一挥手:“不用说了。” 那个人讨了个无趣,只好回过头去,装模作势地看着湖面。 车子到了平台,几个人下车。芳芳坐上了驾驶座,载着我回客房去。 “夏先生,分开一天,我有满肚子的话要对你说。”她满含幽怨地望着我。 我很了解她要说什么,劫后重生,生离死别,英雄救美,以身相许――这都是电影中反复使用的桥段。 我摇摇头:“芳芳,你能回来我已经谢天谢地。离开别墅之前,我曾向夫人夸口,一定会一命换一命,保证你毫发无损地回来。现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想静一静。” 芳芳用力摇头:“夏先生,你可能误会了,我的确很想以身相许,但却不是现在。劫持我的人问了很多关于墓碑的问题,但我一个都答不上来。他们曾经提到,这些墓碑的主人知道关于传国玉玺的事,还说玉玺之中藏着巨大的力量,如同阿拉丁神灯那样。这边的别墅之所以称为蓝石大溪地,当初的开发者就是相信此地有传国玉玺。据我所知,历史传言之中,传国玉玺有着吞吐山河之力。它并非一枚简单的印章,更不是普通的玉石,不仅仅是权力的象征,更能够给那些坐上皇位的人以信心。历史上很多例子说明,即使是一个软弱怯懦的人,一旦掌控传国玉玺,也会变得心狠手辣,坚强不屈。玉玺能够改变人生,也能够改变命运,拥有逆天改命的力量。我听到这些谈论的时候,我就想,如果机缘巧合,我能抢到传国玉玺,就会交给你。在我心目当中,你应该是一个高高在上、权柄在握、俯瞰天下、震古烁今的大人物,远远高于我此前所见的任何人。” 她动情地诉说着,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我很感激她如此看重我,其实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只有自己最清楚。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正是因为我有自知之明,才能从泥泞中一路走来,终于看到光明。 车子到了客房前,缓缓刹住,但芳芳仍然意犹未尽。 “芳芳,你回去好好休息。”我说,“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夫人那边,也许有很多事要吩咐,你先去吧。” “夏先生,先不要忙着拒绝我,其实我可以帮你做很多。”芳芳说。 我开门下车,芳芳也跳下来。 “夏先生。”客房旁边的树下,有人站起来,正是文牡丹。 他应该已经知道了言佛海的事,但脸上的表情十分轻松。 “夏先生,我的话还没说完,还有更重要的事。”芳芳急促地说。 文牡丹很识趣,向我点点头:“夏先生,我先离开一会儿,大概半小时后,再来找你。” 他向别墅后面绕去,一边走一边哼着小曲。火烧云死了,我看不出他有什么悲伤,这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夏先生,再给我五分钟时间。”芳芳说。 我被她的执拗打动,微笑着说:“好吧,请说。” “劫持我的人说,江湖上真正的大人物就要来了,只不过没有人见过那个大人物长什么样子。曾经受到大人物召见的,只说是大人物通过一条银色的绳子,来下达命令。大人物神通广大,能够调动各种力量,做到各种事,几乎是万能的。谁如果能傍上大人物,就一定能出人头地,成为今时今日江湖中炙手可热的明星。我在被羁押的过程中,不断被问到,韩夫人跟那大人物到底有没有直接联系。劫持者怀疑,韩夫人背后有深不可测的支持者。我如实回答,因为这些问题都不在我可知的范围内。韩夫人是非常精明的人,永远知道我们下人应该知道什么,不应该知道什么。也就是说,她要我知道,我才会知道,她若想隐瞒,就不会有一个人,窥见她的秘密。当这种车轮式的审讯告一段落的时候,有人感叹,既然问不出韩夫人的秘密,那么韩夫人心底一定藏着大秘密。秘密揭开的时候,就是江湖大乱的时候。夏先生,韩夫人看好你,你是最有机会解开那些秘密的人。我诚恳地告诫你,有些机会,生命中只有一次,好好把握他。韩夫人就像一座金山,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躺在金山内部。而且,密门紧锁。毫不谦虚地说,我就是那个掌握着钥匙的人。”说到这里,芳芳忽然,面露悲伤。 古人的戏词里早就说过,掌握钥匙的人并不一定是有权的人。 有个歇后语是这样说的,丫鬟带钥匙,当家做不了主。芳芳就是这样一个丫鬟,这大概就是她生命中最大的悲哀了。 “芳芳,你想错了,我和韩夫人之间只能是朋友,彼此了解,互相尊重,而后在尽可能的情况下,共同面对外来之敌。”我正色回答。 芳芳摇头苦笑:“夏先生,我说了那么多,你怎么还不明白呢?江湖就是争地盘,有些阵地,你这时候不趁着有利条件去占领,以后别的人也会去占领。如果你需要,我会去帮你捅破所有的窗户纸。我这样做,只是因为我爱你。” 她终于说出了一个爱字,这也是男女之间最重要的窗户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