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间,暑热依旧没有退去,然而期盼已久的甘霖终于在众人共同祝祷下姗姗来临。一场暴雨,浇散了难言的苦热和干旱,给黎民苍生无量福气,亦冲淡了宫中连失三个孩儿的愁云惨雾。 于是,沉寂许久的丝竹管乐再度在宫廷间响起。这一日大雨刚过,空气中清馨水气尚未散尽,莫千尘便晓谕后宫诸人,于太液池附近开宴欢庆。也许宫中,也的确需要这样的欢宴来化解连连丧亡命的阴诡。 在座的嫔妃皆是宫中有位分又有宠的,失宠的婉嫔自然是不在其列。自我和钰莹,玉娆小产之后,未免触景伤情,莫千尘便不大来我们这里,对我的疼爱也大不如前。因此,宠妃空悬的情境下,在位的嫔妃们无不使出浑身解数,为博莫千尘欢心而争奇斗艳。而我心底,纵然明白他是为什么宽待婉嫔,然而到底,也不是没有一点怨恨的。而在这怨恨之外,多少也有几许自怜与感伤。 满座花红柳绿间,皇后气质高远宁庄;贤妃姿态丰柔颐和;惠嫔爽朗明,令人观之可亲;钰莹是宁静幽雅,令人见之意远…… 心境如我,一时间是无法融入这样的人群中去。而如此苍白的心境,连择衣都是银白的,只挽一个扁平简单的发髻,横贯一支镶珠银簪,择一个偏僻的座位,泯然于众。莫千尘瞧见我时,目光有含蓄的怜悯,然而我还是惊觉了,心底越发凄苦。 如此莺莺燕燕,莫千尘也微笑着,并未有十分动心之态。皇后见他意兴阑珊,遂说道,“虽然定例三年选秀一次,但宫中近日连遭变故,若陛下肯,也不是不能改动。” 莫千尘感念皇后的盛情,在饮了一杯酒后,说道,“皇后大度朕是明白的,”他的目光微微沉寂注视,“何况人虽好,但佳人不可多得啊。” 皇后会意,很微笑道,“内廷排了一支歌曲,还请陛下一观。” 莫千尘客气微笑,“今日饮酒过多,不如改天吧。” 然而皇后坚持,又道,“歌女排练许久也是想为陛下助兴。”皇后一向温顺,不逆莫千尘的意思,今天这样坚持己见倒是少有,莫千尘此刻也不愿推脱她的心意,便道,“好。” 殿中静悄悄的无声,凉风偶尔吹起殿中半卷的竹帘,隐隐约约裹来一阵荷花的清香。远处数声微弱的蝉音,愈加衬得殿中宁静。 过不一会儿,却听到殿前湖面上吹来的风中隐约传来低婉的歌声,声音很小,若不仔细听很容易恍惚过去,细听之下这歌声轻柔婉转,如清晨在树梢上轻啼的黄莺。 歌声渐渐而近,却是一叶小舟,舟上有一身影窈窕的女,缓缓荡舟而来。而那女以粉色轻纱覆面,亦是一色浅粉的衣衫,然而她究竟是谁,众人皆是面面相觑,满腹狐疑,惴惴不定。 此女一出,虽只闻其声而不见其容,但众人心中俱是了然,如此歌声动人的女,远出于玉娆之上,想来将是争宠的莫大劲敌。然而她歌声如此可人,。 她愈近,歌声越清晰,那曲子是江南水乡女子皆会的歌谣,亦是表达与情郎的相思爱慕之意。然而曲愈是普通,我愈是惊异此女的聪慧。宫中善歌的女不少,惟独此女真正引我注目。我不禁感喟:这是何等绝妙的佳人! 果然歌出自她口中,如怨如诉,余音袅袅。她的粉色衣衫被湖风吹动,波光天影潋滟之间,倒映她纤弱的身影于水中,大有风致清丽难言。 莫千尘远远观望早就痴了,口中讷讷难言,转眸一瞬不瞬盯住皇后。皇后柔和注目莫千尘,极轻声道,“歌喉虽然还有所不及,但也可比六七分像了。” 莫千尘微微黯然,又看了看我,对皇后道,“莘嫔的容和舞,加之她的歌喉,倒是像极了兮儿……”后又自言自语,“已经是难能可贵了。这世间终究没有人能及得上她。” 皇后目光一黯,唇边依旧凝固着笑容,只是不再说话。我与他们隔得极远,听不清再说什么…… 舟近了,有人下去问是谁。那粉衫女只是不答,随手折下身畔一朵盛开的白莲,遥遥抛向莫千尘,口中只反复唱着那一句“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如此摄人心魂。莫千尘哪还能细细思量,走两步上前接在手中,那莲花犹沾着清凉的水珠,举动间落入他的衣袖,他却全然不顾。 众人见这般,不由脸色大变,惟独皇后唇边含一缕柔和的笑,静观不语。 莫千尘接了莲花在手,含笑反复把玩,目光只停留在那女子身上。此时舟已靠岸,虽看不见容貌,我却清楚看见她身形,竟是十分熟悉,心底勃然一惊,转瞬想到她嗓音毁损并未完全复原,又怎能在此出现,不免又惊又疑,回顾钰莹容色,两人目光交错,是与我一般惊讶。 她那一只纤手,莫千尘伸手去扶。那女子轻声微笑,道,“多陛下。” 这一句话音如燕语,娇柔清脆。 “美人若如斯,何不早入怀?今日一见,美人投朕以木瓜,朕自然是要报之以琼瑶了。” 话音未落,皇后已经含笑起身,“陛下可知她是谁么?”随即转头看向那女子,“让陛下见一见你的真容吧?” 那女子矜持行礼,面纱已被掀起,眉如翠羽扫,肌如白雪光,腰若束素,纤柔有飞燕临风之姿。我微微屏息,心头大震,复又一凉,刹那间五味陈杂――不是她安玉娆又是谁! 莫千尘也是十分意外,“你的嗓子不是还未痊愈吗?” 她微笑清甜如泉,略有羞色,“皇后命太医细心治疗,如今已经好了。” 莫千尘惊喜而叹,“不仅好了,而且胜从前。”他十分喜悦,转头对皇后道,“皇后一番苦心。朕有如此贤后,是朕的福气。” 皇后端庄的眼眸中有瞬间的感动与深情,几乎泪盈于睫,并无半分得意,“臣妾只是见陛下终日苦闷,所以出了这个下策,只希望可以使陛下略有安慰。陛下喜欢安嫔就好,臣妾只求陛下能舒心。” 这样情意深重的话,莫千尘听了也是动容。我心头亦是感触,我竟从未觉,皇后对玄凌竟有如斯深情,这深情之下竟能将他人拱手奉于他的怀中,只求他能欢悦便可。爱人之心,难道能宽容大度至此么? 未及我细想,莫千尘已道,“你的位份也该晋晋了,今夕得此良人,就赐号良,封妃位。”他执起玉娆的手,含笑看着她的容颜。 玉娆的目光飞扫过我脸庞,饱含歉意。很别过脸,恭谨行礼如仪,“多谢陛下厚爱。” 莫千尘开怀大笑,“玉娆向来温柔,今日再见,一如当初为人时,并无半分差别。” 惟见间一枝红珊瑚的双结如意钗,钗头珍珠颤颤而动,愈加楚楚动人。听得她道,“臣妾哪里还是和从前一般,不过是旧酒装壶,陛下不厌弃臣妾愚笨罢了。” 莫千尘的手掌抚上她小巧圆润的下巴,怜爱道,“有你在,自然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今日重入朕怀,应当长歌以贺。” 玉娆微笑唱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花开堪折直须折,朕便折你在手。”旋即对小林子说道,“取金缕衣来赐良妃。”小林子微微一愣,躬身领命而去。 这样隆重的礼遇和恩宠,几乎令人人都瞠目结舌,大出意外。 昔日种种的潦倒和窘迫,安玉娆,终于一朝扬眉吐气。 我说不出此时的心情到底是喜是悲,悄然转,抿嘴不语。 也许在我和钰莹都是这样萧条的景况下,安玉娆的骤然获宠于人于己都是一件好事。 然而,我的唇际泛起若有似无的笑。我举杯痛饮,只愿长醉。我想,我不愿再想,也不愿再记得。 然而安玉娆这样谦卑的性子,是适合在这个时候安抚莫千尘连连失去孩子的悲痛的。女人的温柔,是扶平男人伤口的良药。 我静静与众妃坐在下听皇后说着话。 皇后眉目肃然,语气中隐有严厉,“良妃出身是不够荣耀,也难怪你们不服气。但是如今陛下喜欢她,也就等于本宫喜欢她。平时你们争风吃醋的伎俩,本宫都睁一眼闭一眼,只当不晓得算了。可眼下她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你们要是敢和她过不去,便是和本宫与闭着过不去。”突然声音一重,“晓得了么?” 众人再有怨气,也不敢在皇后面前泄露,少不得强咽下一口气,只得唯唯诺诺答应了。 皇后见众人如此,放缓了神色,推心置腹道,“本宫也是没有办法。若你们一个个都济事,人人都能讨陛下喜欢,本宫又何必费这个心思呢。” 她慨叹,“如今婉嫔失了陛下的欢心,莘嫔和淳常在的身子也没有好全。妃嫔凋零,难道真要破例选秀么,既劳师动众,又一时添了许多人,你们心里是不肯了。陛下本就喜欢良妃,那时不过是她意外小产了,她的性子又好,你们也知道。有她在陛下身边,也不算太坏了。” 皇后这样说着,玉娆只是安分坐在自己的位上,默默低头,浑然不理旁人的言语。阔大的红木椅中,只见她华丽衣裳下清瘦纤弱得让人生怜的背影。 皇后这样说,众人各怀着心思,自然是被堵得哑口无言。人人都有自己的主意,也都明白,一个没有显赫家世的安氏,自然比来的如花美眷好相与些。 皇后松一口气,目光落在我身上,和言道,“良妃的事你也别往心里去,陛下总要有人陪伴的,难得安氏又和你亲厚。本宫也只是瞧着她还能以歌为皇上解忧罢了。本宫做一切事,都是为了陛下着想。” 我惶恐起身,恭敬道,“娘娘言重了。只要是为了陛下,臣妾怎么会委屈呢。” 皇后的神色柔和一些,“你得大体,陛下一直喜欢你,本宫也放心。可是如今瞧着你这样思念那孩儿,身子也不好。陛下身边是不能缺了服侍的人的。你还是好好调养好了身再服侍陛下也不迟。” 我恭身领命,道“皇后的安排一定是不错的。” 我从椒房殿出来,遣散了海棠和木槿,想着一个人走走,心里或许会好一些。 忽听见身后有人唤,“莘嫔小主请留步。”回头却见是惠嫔,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我面前。 她只行了半个礼,道,“莘嫔妹妹好啊。” 我懒得与她计较礼数,只问,“姐姐有什么事么?” 她却只是笑,片刻道,“妹妹的气色好多了呀。可见良妃与妹妹情深,她那边一得宠,你的气色也好看了。可不是么,姐妹可是要互相提携提携的呀。” 我心头厌烦,不愿和她多费口舌,遂别过头道,“妹妹还有些事要回棠梨阁了。先走一步了。” 她却不依不饶,道,“莘嫔妹妹真是贵人事忙。” 我强忍怒气,只管往前走。她的话,刻薄而娇媚。声线细高且尖锐,似一根锋利的针,一直刺进我心里去,轻轻地,却又狠又准。她上前扯住我的衣袖道,“莘嫔妹妹与良妃交好人人都知道,这回这么费尽心思请皇后出面安排她亲近陛下,妹妹可真是足智多谋。” 她用团扇掩了笑,道,“不过也是,妹妹这么帮良妃。她将来若有再有了孩儿,自然也是你的孩儿啊。妹妹又何必愁保不住眼前这一个呢!” 我再不能忍耐。她说旁的我都能忍,只是孩儿,那是我心头的大痛,怎容她随意拿来诋毁。 我重重拨开她的手,冷冷道,“我与玉娆的事与旁人无关,今日也不与你计较,你若是再如此出言不逊,我莘月可就顾不得宫规了,定要回去取了我的剑来……” 她听了,那嚣张跋扈的气势果然平息了不少,只能灰溜溜的走了。 远远的,却看见玉娆朝着这里过来了,她握住我的手道,“姐姐为我受委屈,玉娆来迟了。” 我不易察觉地轻轻推开她的手,道,“没什么委屈,我本不该和她一般见识。”我淡淡一笑,“从前都是我为你解围的,如今也换过来了。” 她眼圈微微一红,楚楚道,“姐姐这是怪我、要和我生分了么?” “并没有,你别多心。” 玉娆垂泪道:“姐姐是怪我事前没有告诉你么。这事本仓促,皇后娘娘又嘱咐了要让陛下惊喜,绝不能走漏了风声。玉娆卑微,怎么敢违抗呢。何况我私心想着,若我得陛下喜欢,也能帮上姐姐一把了,姐姐就不用那样辛苦。” 我叹息道,“你的嗓子和身子好了该告诉我一声。这样叫我担心,也这样叫我意外。” 陵容凄楚一笑,道。“姐姐不是不明白身不由己的事。何况陵容身似蒲柳,所有这一切,不过是成也歌喉,败也歌喉而已。” 于是强颜欢笑安慰道,“惠嫔惹我生气,我反倒招的你伤心了。这样两个人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呢,叫别人笑话去了。”玉娆这止住了哭泣。 回到宫中,便倚在长窗下独自立着沉思。到中秋,月亮晶莹一轮如白玉盘一般。照得庭院天井中如清水一般,很是通明。 “小主,月亮出来了。您瞧多好看呢。”海棠撩开玉色冰纹帘,试探地唤着独立窗前的我。这丫头,八成是以为我又为我的孩儿伤心了,怕我伤心太过,极力找这些话来引我高兴。也难为了她们这片心思。 月光已透过了窗铺到案几上,摊开了纸,蘸饱了一笔浓墨。只想静静写一会儿字。我的心并不静罢,所以那么渴望自己能平静,平静如一潭死水。 笔尖一颤,一滴浓黑的乌墨直直落在雪白纸上,似一朵极大的泪。薄脆的宣纸被浓墨一层层****,一点点化开,心也是潮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