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岩有点无措地看着这一幕,下意识地想起了几周前的研讨会上,一位演讲者针对患者心理创伤护理的演讲。 “由于突发意外而致残的患者,”他说,“他们手术后的心理建设,有的时候比肢体功能的康复更加重要。” 芳岩坐在观众席里,无意识地点了点头。 然后演讲者说:“身为医护人员,我们应当耐心鼓励意外致残的患者,勇于面对现实,不要丧失对人生的信心。毕竟,” 顿一顿,演讲者的声音有点凝重,“毕竟,数据统计,因为意外致残而导致的心理问题,严重的,会使得百分之……的病人选择轻生行为。” 李芳岩没有听清那一个数据。面对“轻生”这一方面的相关消息,她总是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立刻回避。 而此时此刻,面对着一个人泪如雨下的池小映,在李芳岩自己意识到之前,她已经抬脚走到了她的病床边。 “池……池小姐,”医生说,“你还好吗?” 池小映猝然地睁开双眼。 病人身体一动,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挡住自己的眼泪,可是她的身体依然非常虚弱,只是扯得病床上几根管子与连线摇晃起来。芳岩赶紧说:“哎,别动。” 池小映手臂僵住,停顿一下,然后颓然地,重新地垂落到病床上。她微微地偏过头去。 “我没事,”病人抽了一下鼻子,用气声说,“刚刚就是,伤口有点疼。” 芳岩显然意识到病人有意的回避,以及自己骤然出声搭话的鲁莽。一向镇静的医生难得有点无措。 “哦,”芳岩干巴巴地说,“那么,我为你调一下镇痛泵,加一点剂量。” 池小映鼻音浓重的呼吸声停顿了一下,但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声音微弱地“嗯”了一声。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ICU里十分安静,只有一些仪器运转时发出的有规律的嗡鸣。 调试一会,麻醉医生拨了拨镇痛泵上三通的接头,轻声说:“现在这样会更好一些吗?” 池小映又轻轻地“嗯”了一声。芳岩的手指就是一顿。 她其实并没有为池小映加大输注的剂量,只是检查了三通阀的通畅。 而池小映也没有看她。手术只过去了两天,病人的身体状态依然虚弱,她半垂着空茫无神的眼睛,缄默地任由麻醉医生摆布镇痛泵。 很久以后,池小映问李芳岩:“那个时候,站在我的病床边,你都在想些什么?” 李芳岩怔了一下,想了一会,才说:“我在想,我知道得很清楚,你明明是因为受到意外致残的打击,所以才会一个人无声地痛哭流泪。可是,” 她慢慢地伸出手去,用指背挨了挨池小映的脸颊,“可是,我却这么没用,什么办法也没有,连一句有用的话都说不出来。” 麻醉医生可以减轻病人身体上的疼痛,可是面对病人的心病,却束手无策。 李芳岩沉默无言地站在池小映的病床边,池小映却忽然抬起眼睛,轻轻地看了她一眼。 “医生,”她说,声音细弱,“你是不是,怕我会想不开?” 第08章 Chapter 8 Chapter 8 8.1 当池小映问:“你是不是怕我会想不开?” 李芳岩怔了一下,一时间,回答“是”也不对,“不是”也不对。 医生只好说:“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池小映想,妈也是一样的表情。 池妈妈来ICU探视的时候,难得的有些拘谨。 平时泼辣爽利的妇女,这时束手束脚地穿着防护用具,小心翼翼地问闺女:“还疼不?” 手术刚结束没两天,池小映脸色还是憔悴,身上不大动弹得了,精神倒还不错。她柔和地一笑:“医生给开着镇痛泵,不疼的。” “哎,哎,好。不疼就好,不疼就好。” “家里最近怎么样?” “都好,都好。” “姐姐姐夫怎么样?” “挺好。” “三弟呢?” “也挺好。” 池小映看看妈妈:“三弟不是说开春了要娶媳妇。” “哦,”池妈妈一愣,摆摆手,“嗐,这不还在吵着彩礼要多少。” “对方要得很多吗?” “狮子大开口哩。” 说起街坊邻里家长里短的话题,池妈妈性格里泼辣的劲头又有点上来。 “不知哪个碎嘴巴子的跟亲家嚼舌头根子,”妇女一撇嘴,有点忿忿而不假思索地说,“乱讲我家女搁城里头上了电视,做了大明星,好能赚钱。” “大明星”三个字说出来,两个人都是一愣。池妈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池小映的右腿。 那里失去了三分之二的小腿,只剩下一截包裹着绷带的残肢。 池妈妈的话音就是一停。 这“大明星”,往后多半是做不成了。 母女两个都明白的。 妇女摸摸鼻子,嗫嚅两下,讪讪地一笑。 “也没讲错,”妇女略微拔高声音,外强中干地强调,“我女就是大明星,能上电视哩。就算我女瘸子了,那也还是……还是瘸子大明星。” 眼看着池妈妈语无伦次,越说越乱,池小映轻轻地叫了一声:“妈。” 池妈妈倏地安静下来。 “我没事,”池小映说,“真没事。” 池妈妈的眼眶在一瞬间红了。 她叫了一声:“姑娘。” “妈。” “姑娘。” “妈……” 池妈妈握住池小映的手指,终于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8.2 ICU探视时间结束的时候,池妈妈是眼巴巴地,在护士的陪同下,一步三回头地向外磨蹭着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