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膝跪地,芳岩轻手轻脚地将毛毯折叠,重新地盖在池小映的腿面上。她将毯子的边缘仔仔细细地掖好。 做完这一切,芳岩没有起身。她微微地抬起眼睛,看向池小映。 “池小姐,”医生踌躇一下,低声说,“我格外关心你,是因为你跳舞的这个情况,确实有点特殊。我的确有些害怕你在意外……致残后,会认为,你过往的一切热爱,努力与奋斗都成为了空谈,生活不再有意义。” 手指一顿,池小映垂下眼睑,然后又抬起来。 她静静地看着芳岩:“医生。” “嗯。” “你知道住院的这期间,我都在想些什么吗?” “你愿意说吗?” “为什么不?” 池小映笑起来,也没怎么犹豫,就说道:“刚进ICU那时候,我是真的觉得,自己可能没有几天可活了。” 噬肉菌感染之下,病人连续高烧几天,整个人浑浑噩噩,疼痛与疲惫使得身体形销骨立,迅速地憔悴下去。 恍惚之间,五感变得迟钝混沌,耳边除了嗡鸣,只能断断续续地,听见碎片化的声音。 “我听见妈在我身边哭,”她说,“姐姐,姐夫,弟弟,一家人挤在走廊里一起哭。还有医生和护士的闲聊,他们说,才25岁,真是可惜。……李医生。” “嗯。” “那个时候,我可真是……” 池小映停顿一下,轻笑一声,“不甘心。” 芳岩怔了一下,无意识地叫了一声:“小映。” 池小映笑了笑:“我今年才25岁,我有那样大的世界没有见识过,有那样多的事情没有体验过。李医生,你知道吗。” “嗯。” “我是真的,真的,想要活下去。” “……” 这是万物蓬勃生长的春天,一切都生机盎然。 枝条抽出新绿,溪水融开寒冰,鸟儿唱起生命的歌。芳岩半跪在地,怔怔地仰头看着池小映的眼睛。 大病初愈,病人没有施妆,容色略显憔悴寡淡,精神还没有完全恢复,可是她的眼睛那么温柔,如同破冰的溪水一般,盛满柔和的星星点点的春光。 池小映不是没有情绪低落软弱的时刻,她也会在伤心时吞声哭泣;可是她有能力调节自己的心态,可以坚韧地面对上天降下的寒霜。 她是春天的具象,她是温柔与生机本身。 “所以,”池小映柔和地说,“谢谢你救我。医生。我不会浪费你抢救回的生命。我永远感激你。” 10.2 听见池小映说“谢谢你”,芳岩不由地想起ICU的病床上,那一个挂着呼吸机的池小映。 她的眼里泪光闪烁,因为呼吸机插管而口齿不清,可坚持着含含混混地说:“谢谢你。” 芳岩也不由地微笑了一下。她将当时心里默念的那一句话说出来:“是我要谢谢你,小映。” 池小映“啊”了一声,芳岩说:“谢谢你积极不放弃的态度。谢谢你对生命的珍视与尊重。” 小映有点赧然。她偏过头去,用手背挨挨脸颊:“活着是本能,哪里有李医生你说得那么好了。” “面对命运对你的不公平,”芳岩认真地说,“你没有悲观,没有消极,也没有怨天尤人。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这样的,小映。” 听到医生这样说,池小映垂垂眼睛,略略一笑:“我真的没有那么好,李医生。我有的时候也痛苦,也失落,也迷茫,也怨恨。怎么会不呢。” 这样说,她的声音略微地低下去,“截肢很痛,神经痛有的时候真的很难挨,夜里痛得睡不着,我就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生活也天翻地覆,连日常去洗手间都不能自理……说不难受,那肯定是假话的。” 芳岩的手掌轻轻地放在轮椅的扶手上,听到她这样说,医生的手掌无意识地紧了一紧。 而池小映做一个深呼吸,然后安静地伸出手来,抚了抚李芳岩的手背。 “别担心,”她说,“就像我说的,这些都只是疼痛和生活不便带来的一时的情绪,哭一下,就过去了。” 这样说,她笑一笑,“也许是因祸得福,即使偶尔有负面的情绪,想想自己差点就被死神带走,我就觉得,能平安活着真的已经很好很幸运了。” 芳岩没有说话,池小映唇角含笑,神情柔和,“比起别的,现在我就只想做好现在的事,康复出院,好好复健,尽快能够依靠自己独立生活。……李医生。” “嗯。” “现在,你还担心我会去做傻事吗?” 10.3 后来,李芳岩曾经问过池小映:“为什么你在那个时候,会对我说出那样的一番话,交浅言深?” 小映说:“因为,我看出来了:你其实比我更需要帮助。而我确实是纯粹想要帮你而已,没有什么别的原因。” “……你看出来了。” “是的,我看出来了。因为太明显了。” 当池小映问出:“现在你还担心我会去做傻事吗?” 芳岩有一瞬间的恍惚。 意识里仿佛有两个自己。一个视线空茫,脸色发白,升起在半空中,陷入不敢回首的回忆。 它在半空中低头看着另一个自己,那个李芳岩神情自若,她没有回答池小映的问题,而是平静而温和地说:“你能够拥有积极的心态,真的很好。” 这样说着,医生撑着膝盖,缓缓地站起身来。 她拍一拍衣摆,重新推动轮椅,平静地向着住院楼的方向走去。 她说:“我送你回去。” 池小映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