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王儿叫得秦符君心中一颤,父王从未如此轻声地唤过他王儿。他对子女的温柔向来都是给别的孩子,特别是他的三弟。三皇子的母妃被废后害死,从小没有娘,也正如此,从小得到了父王更多的偏爱。而身为长子的他呢?他从没有休息过一日,又得到了什么?时至今日,若不是他日落西沉,怕是也不会如此唤他一声王儿。 秦符君知道他是一个好君王,他爱大宋,可他也爱,谁又比谁爱得更多些呢?父王向来克己为国,这也是他一直仰望他的原因,不管是在羽翼未丰之时假意和废后交好,还是为了平息新旧策党而牺牲叶习之。但如今他老了,看不清事了,连如此清楚的利害都看不明白。如果说立龙夷为相不过是为了满足当年对叶习之的遗憾,那么纵使叶相在世也不会允许他做这么偏执的决定。 「父王……」他看去父亲苍老的面庞,隐隐颤动的眼神像是在请求他的同意。过去无上的君王老了,秦符君感到权力渐渐聚拢到了他的手心。这不仅是秦元魁的江山,也是他的江山,他要对他的江山负责,也要满足行将就木之人最后的心愿。 世间,哪来什么两全之策? 秦符君没有再做无意的反驳,只是点头缓缓说出了下半句:「儿臣知道了。」 他知道要怎么做了。 李定邦重病,留在战地只会凶多吉少,襄王带兵来的消息已经转来,但宋王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李定邦交给诀洛。在回宋途中,他们同车而行。 马车上,虚弱的男人睁开眼睛,一起一伏的颠簸让他胸中苦闷,他捂着胸口眼神涣散地望着身穿王服的男人。他曾经见过他,上一次见,还是那次北央狩猎。猎场上,两支飞箭几乎同时命中一头小鹿,刹那之间根本判断不出谁的更快,宋国太子下马从小鹿身上拔下箭,说道:「你的鹿。」这是正在韬光养晦的王国蓄就的风度。 李定邦虽不是天家的儿子,但也有天家的气度,他同样从鹿身上拔下箭,与秦元魁手中的箭比照,说:「你射得更深,是你的鹿。」 他们点头一笑,相互道谢,心知在不远的今后或许会迎来真正交手的一天,不是在猎场,而是在战场。君王,将军,在号角声中酣畅淋漓的决战,那一战他们会名留青史,胜者的姓名会被书写在史册上。 但没想到再一次见面,竟然会是这样。 秦元魁头发都白了,而他……他都快死了。 「本王会给你请最好的医官。」 作者有话说: 很喜欢的一章,争取把每个人物的故事补齐。 父子组:秦元魁x秦符君 阔别组:秦元魁x李定邦 接下来的故事或多或少沉重了些,要怪,就怪张子娥XD 子娥:什么?我快出场了吗? 第 92 章 安知天命 「多谢宋王好意。」李定邦动了动干涩的嘴唇,声音嘶哑地道谢,他想坐正了有模有样地抱拳,却发现有心无力。宋王抬手示意他无须多礼,李定邦微微颔首,扯起嘴角,似是在笑。这个笑容并未维持太久,他喉口一动,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随后声音低缓地问道:「诀洛出兵了吗?」 宋王颔首道:「战地鱼龙混杂,不可保你周全,我此番带你回国都,襄王定能明白我的用意。你且随我回宫养伤,待你身体康复,再议将来之事。」 「宋王的好意在下心领了,敌将自知时日无多……」他刚想把话说完,胸口突然一阵剧痛,喉咙如被滚石压过一般碾得生疼。几声撕心裂肺的干嗽下来,他被绞干的抹布一样扭曲地蜷缩在角落,病骨支离,不成人形。面对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人,秦元魁心有不忍,问道:「那你又为何要来?你可知你的生死有大把的人想做文章?」 「我是自愿来的。」 李定邦铆起全力半坐起来,用胳膊肘磕了几下帘框,姿势笨拙地将帘子撇开。 窗外一派萧瑟,马车正沿径乔木尚未吐芽的山地,比起早春,更似末秋。 马车处于队伍中央,自高处向下看去,隐约可见前方队伍像蚁群一样在黄土地上整齐行进。战士们不披铠甲轻装简行,唯有兵刃在走动时发出清脆有序的声响。 铛铛。铛铛。 多么悦耳的声音。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早春的凉风轻轻吹拂鬓角残发,有苍凉与温柔并存的弧度。 李定邦自以为看了许久,其实,不过片刻而已。他看不得了,每多看一眼后背都在绞痛,可他又多想多看一眼。终于病入膏肓之人撑不住了,他顺着靠背瘫倒在软枕上,嘴中喃喃道:「我太想念战场了。」 父亲守玉,兄长安国,他名定邦,生来就是要为大魏开疆扩土,谁曾想竟被一身旧伤囚困南央。他有妻儿,亦曾短暂体验过解甲归田之乐,但亲人在侧的安逸太平终究不属于他。夜深人静之时,他会背着妻儿去偷偷抚摸往日用过的剑戟。他本该光明正大地在太阳下拿起剑,却像做贼一样在深宅中苟且偷安,在床褥间残喘余生,搞得活不像活,死不像死。对久病缠身之人,天命向来不是秘密,所剩不多的时间如更漏一般敲击着濒临溃散的灵魂,一腔孤勇又该向何处安放?内心自我日夜不歇地呼唤,他终是大梦初醒般彻悟——虽不能决定命起在何处,但他至少想决定命断在何方。 他可以死,但绝不可以死在床上。 他要手握剑,死在战场上,死在敌人的刀下。 李守玉远征南蛮之际,李定邦密奏天子受长缨,命发妻陶氏连夜打好棺材,在庭院中同子女道别。那天黑得彻底,伸手不见五指,整座府邸被沉重的气氛包裹,透不出一丝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