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有所不知,若非公主当机立断,陶府大粮仓的确是无一幸存。那夜火势突然,事态峻迫,为求一线生机,公主下令把粮袋推入一侧陡峭山崖。崖壁地势险峻,谷底粮草能否收复断不可知,故不曾向大王与诸位禀明详细。」 这件事,苏青舟也不知情。被平白无故由生父泼了一身脏水而不动如山的她,却在此时于唇角抽搐出一丝心意难辨的笑意。 梁王则是大喜过望,沉吟半晌,不知当作何反应。粮仓尚存确是好事,但从守粮不当到护粮有功,他便没有什么得当的理由来打压他这个多事的女儿了。好大喜功的梁王此时游移不定,双眼不觉紧眯成了一线。王上的偏颇昭然若揭,一群善于揣度王意之人都看在眼里,冷冷讥讽在心头,默默讪笑而不发。 众臣在等王发话,而张子娥不。 古来不仅有君王驭臣之术,他既不动,不若轻轻抬手,推波助澜一番。 「数月间,臣请能工巧匠造绳引路,感得皇天佑助,粮袋恰是堆积在山腰高低之间,正避水侵日晒,悉数得以保留。臣闻天佑至善,天佑至德,天佑真龙之子,今饿莩载道民不聊生,宋国东阳粮仓已丢,断无作为,臣请求开仓赈灾,施与大梁子民与梁宋边境的流民,已显我王仁德。」 话至此处,无不应允之理。见梁王欣然答允,张子娥旋即搭手以谢天恩:「我王仁德,天佑大梁。」 并一声高宣,众臣随之趋炎附势,刷刷伏地,赞声满堂:「天佑大梁。」 作者有话说: 诗经《旄丘》:狐裘蒙戎,匪车不东。 身穿狐裘毛茸茸,时间已经到了冬季,而车马却不出行向东,没有救援之心。 张子娥:我对万事心如止水。【嗯?你还记得你是怎么骂明珏的吗?心如止水???】 第 80 章 一脉同源 下朝后,梁王将苏青舟留下,他知道他需要给她一个交代。 空口说说,毫无意义的那种。 「父王并非有意要偏袒你王兄,」他抿唇顿了顿,凝看女儿垂首帖耳似善解人意的神情,压低声音语重心长地讲,「太子,乃是立国之本。」 宋国这把火烧得太旺,张子娥又来得太及时,他虽无证据在手,但凭借对女儿的了解,为了上位,能不择手段先烧毁自家粮仓,再让太子担责,他不会感到半点稀奇。梁王无意深究事实如何,因为不管事实如何,他都需要给次次僭越的她一点应有的警示:「不管粮仓一事是你有意设计,还是太子真有纰漏,他是要继位的,他不能有这么大的污点。」 他在大殿金砖踱上了两步,看见金砖上映出已显龙钟的步态,再看向女儿正值年华的玉貌花容,眼皮骤然一跳,突然感觉眼前人异常陌生。他与贤妃一样,都不懂这个女儿。贤妃膝下仅有一儿一女,她是想懂的,而梁王子女众多,他并不想懂这位五公主在想什么。他只想好好地利用她,既然不能嫁人,那便留在朝堂上好好做事。然而他一次又一次因她的所作所为而心惊胆寒,尤其是今日强加之过,她竟能诺诺连声,接受得百般坦然,好像他精心设计的筹谋,在她眼里不过是早有预料的小儿科。 过于乖巧懂事,又何尝不是一种叛逆之道?比起坦然接受,梁王更希望看到她略有不快的皱眉。至少,那样才像个女人。乖驯的,美姿容的,爱使点小脾气,装委屈喜娇嗔的那种女人。同样也是依附男人,千依万顺,动摇不到王权的那种女人。 但苏青舟显然不是。 女儿的城府太深了。他比她多活几十年,却觉得那城府看不到底,这让他感到害怕。 其实梁王并不知道,不管苏青舟怎么做,他都找得到厌恶的理由。反驳便是不知轻重,坦然便是城府太深,只要他心中的称不平,厚此薄彼哪里愁找个什么理由。 苏青舟的存在仿佛在梁国朝堂上随时可能点燃的星火,他既然亲手放任她成长,也要亲手将她除去。在他看来,他不是在偏袒太子,他是为大梁社稷着想,更是为女儿的性命安危着想。储位动摇易生大祸,皇后出身将门,老国舅手握兵权,绝不会袖手旁观,而朝臣皆是偷安之辈,不会轻易站边,方才他有意试探,满朝文武无一人敢为苏青舟说话。女儿孤立无援,生性倔强,断不会就此收手,将来子女之间必有一争,届时朝局动荡,生死难料,与其两败俱伤,不如早早从这淌浑水中抽身而去。 梁王反复斟酌,最终用来开脱的理由,竟是为了女儿好。 像寻常百姓家的爹娘一样,不让女儿读书,不让女儿出门,最后竟能夸到自己头上,像是扛下了全部重担一样,装作辛苦体贴的模样,说一句「是为了女儿好」。 他从来不会想,朝臣之所以噤若寒蝉,苟容曲从,是因他不看功过,毫无理由的偏护。所谓上行下效,上偏爱,则下顺从,岂会有不识时务的出头鸟会于此时此刻奋不顾身地往鸟铳上撞?不过是依头顺脑,靡然从风罢了。 这位盲目的君王永远看不到,他从不反思自我,他只想看到他认为的,他想要的,能满足内心不公诉求的。刨根究底不是他的做派,他只知道,四海局势变换,宋国丢了重地,更断了粮草,国运下坡已成定局,而在他心中,也有了万无一失的上上之策。 「你,也早些嫁人吧,」梁王长吁一声,抖了抖绣样浮夸的烫金宽袖说,「宋国式微,本王有意与天子结盟,出兵瓜分宋地。你若是嫁与天子,诞下皇子,则可继承大统,从此李魏与我苏梁两分天下,两国一水同源,相安无事,九州太平,岂不是百姓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