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民易骗,上天难欺,人心更难自欺昧己。 这般粉饰杀伐的谎言,她已经说不下去了。就连这帮人在各自专权,妄图蚕食李魏时,她也不知是当加入他们加速李魏的灭亡,还是顶着头上这个李姓,守护李魏尚存的脉息。 李明珏仰望纷纷白雪落霜天,忆起她唯一一次遇见叶习之,同是个大雪之日。那回她在暗地里派兵改河道,恰巧探得韩国有一纵轻兵欲奇袭豫回府。她当年欠了秦元魁一个大大的人情,既不想再欠下去,又不想当面说清,为了心头好受些,顺道带兵挫断了韩国伎俩,打算就此无名无姓地离去。叶习之稍慢一步带兵赶到,只见遍地韩兵尸首,却不见任何宋兵。少年军师未有半分犹疑,寻着雪上马蹄痕独自一人策马追上前去,扯缰高声问道:「还问恩公姓名!」李明珏还记得那时她在裹得严实的头盔下撇了撇嘴,不知为何天下人都要假定这带兵打仗的是男儿,非得叫恩公,换成恩人不成吗?她稍一勒马,回头看了一眼,只说了一句「不是恩公」,便继续快马前行。 那日琼瑶纷飞如风摇梨树,落在眼中的白石山翩翩少年,风姿佚貌,俊美得像藏在天山琼阁里的一幅泼墨仙人稿。本以为他会继续在天下展露头角,谁曾想,竟是最后一面。 太多画面豁然涌入脑海,漫天寒鸦聒噪不休,褐羽老秃鹫在残阳里用弯钩似的喙扯下一块散发出阵阵恶臭的腐肉。风卷地,浓云驰,黄沙不带怜悯地掩埋友人冰冷发黑的指节,士兵盘坐在地整理好残破的战甲,赶在黑夜来临之前,用刀子默默剜下爱马的肉。 打仗就是这么个没有体面的吃人玩意。 她清楚地记得每一个场景,也曾少年得志,为了一个执念沾染杀伐,不晓天高地厚。然而多年执念在时光冲刷下褪去,拨开表面裸露出了骇人的真实,残酷到令人无法直视。鲜血和死亡充斥在不期而来的梦魇,有身为幼童时那场绝望的逃亡,与四面受敌时浴血奋战的突围,翻身醒来无不一身冷汗。但她很庆幸,她看到了这些真实。 李明珏低头抚弄着玉扳指,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应是个手握大权的大老爷们最看不起的那种妇人,软心肠的妇人。当男儿在三军阵前激昂澎湃地欺骗自己,欺骗臣民,她更能看到繁荣之下暗流不息的苦楚,子待父归,妻盼良人,老叟白日独卧空房。 兴为新朝。亡致故国。兴亡更迭,百姓罹苦。 妇人之仁,为何要拿来羞辱,杀伐决断,又哪里是个什么好词? 李明珏心中慨然,把柏期瑾揽在怀中,听得膝下环佩交撞,鼻息间绕着她那抹令人安心的浅浅兰芝香,低声说:「你曾经问我为什么不想收复漠北了,他们也不过是冬日不暖,要盐要粮罢了……所以,我通商。」 柏期瑾听她娓娓道来一席话,眼睫轻动了一下,略略发愣。李明珏点了点小茫然的鼻尖,用指腹轻轻揉着她肩上一缕长发,一双眉眼沉沉内敛,光线寥寥,显得有几分疲倦。只听她没什么精神地淡淡问道:「是不是听起来没有书中那般快意?」 柏期瑾连连摇头:「不!这样很好!这样很好!」 两军假意对峙,而军帐中早已金蝉脱壳。她们俩用御寒巾子遮了面,在诀洛一带四处游玩。柏期瑾见她不带人,不免因上回被抓感到后怕,小声询问会不会不安全。李明珏与她联步而行,在袖中搓着小姑娘热乎乎的柔手,心想被张子娥一抓,若是能给她个教训收收心,算是值当。她自个儿不也是被宋国抓去了之后才晓得教训的嘛,经此一想,忽而觉得她们二人莫名有相通之处。 「不是没有人,在暗中而已。」 柏期瑾一路下山来买的教训实不在少数,她还被偷过钱财呢,又问:「那要是跟丢了,钱没了,回不去城了怎么办?」 李明珏乃于怀中取出一块寒玉令牌:「守城之人自会认得。」 柏期瑾再问:「那要是他们别有居心,不认这令牌怎么办?」 李明珏笑了,她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且不说有人暗中护卫,她以军治国,各地不乏为打漠北时过命交情的好友,再不济还功夫附身,对付三两小喽啰不成问题。瞧柏期瑾是硬要钻牛角尖了,不给她整个金钟罩铁布衫,再加个千军万马护着,还真不罢休。 半张俏脸侧过来,一根修长的食指划过雪帽沿,指尖浅没在软软的貉毛里。薄日在眉目边上勾了个精致的银边儿,那拨弄人心的眉梢轻轻扬起,虽看不见面纱之下微挽的唇角,却依旧能从那双凤眸中瞥出几许笑意,其间,还不乏轩轩自得之色。 「那我就去最热闹的集市上,把面纱给取下来。」 作者有话说: 明珏:脸,是本王的最强认证。 李明珏到底什么时候去说相声? 第 76 章 濛濛天地 柏期瑾手上一捏将人拽紧,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令牌假得了,可这襄王的容貌和气度无人可匹。她见她脸上神采奕奕,颇有自知之明地挑挑眉峰,被逗乐得不知天寒地冻,笑眯眯地从另一只袖中伸出手来,捧着嘴可劲儿地笑。襄王殿下最会逗她笑了,若不是来了诀洛城,她都不记得上一次笑得前仰后合是什么时候。自二位师兄先后离去,白石山里不足十岁的小娃娃看见师父日日锁眉,凭借着对悲欢离合的一知半解,对镜一次次牵起嘴角,以为只要勤加练习便能笑得发自由心,她学着乖巧,学着懂事,学着讨好所有人,只希望他们都能好起来……然而她在年岁一天天增长间明白了一个尖刻且不容否认的事实——白石山回不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