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一场永眠。 不知过了多久,数年,或是一瞬。 顾无觅从沉睡之中再度睁眼,星河浩渺,诸世界运转如同过往任一寻常之刹那。 茶烟袅袅,落子之声清脆如玉鸣。 “要来一局吗?”神明弯起眼睛微笑。 顾无觅如约落座,隔着石面的棋盘,她无法再前进半分,二人身上的力量隐约形成对立之势。 “我不擅此道。”她伸手摸子,触感温润,却让她蓦地顿住。 “无妨,”尹亦一说,“消遣而已。” 顾无觅便不再推辞,于棋盘之上落下一子。 “请。” 微粒碰撞,生出名为“水”的生命之源。 尹亦一并未多作思索,似是随意落下一枚。 山川湖海,顷刻间沧海桑田。 顾无觅思索,再落。 尹亦一不当心落了两枚。 日月同天,苍生倒悬。 …… 几乎是毫无章法的,到最后棋盘被各色棋子落满,分不出输赢胜负。 然而世界的运转,本也是无论成败的。 顾无觅手执最后一子,低头蹙眉寻找着空位,而在她即将落子的瞬间,指尖却如同受到来自外界干扰似的,忽地卸力。 棋子落于棋盘中央,裂纹如同蛛网一般蔓延,将原本空无的盘面绘出蜿蜒相交的脉络。棋子被依次点亮,仿若星火,霎时间燃烧殆尽。 棋盘破碎,棋局轰然倾倒。 消失在脚下的星河之中。 ——那是真正的世界,两位神明各执半子,随手对弈。一念之间,世界诸要素生出,又于一念之间,成型的世界被失手打碎。 尹亦一将她的惊愕尽收眼底,沉静地道:“你尚未做好准备。” 顾无觅指尖仍发麻,方才的外力来自于谁自然不言而喻。然而终归是她所创的世界,又毁在她的手里,她似乎仍旧能听见哀嚎、恸哭,就如从前一样。 尹亦一抬手,还想再摆一局,被顾无觅伸手拦住了。 她摇摇头:“再过千万次,结局也是一样。” “我从造物之中生出,”顾无觅道,“我注定听见万物之声。” “它们会扰乱你的心智,饮尽你的骨血,让你将一切献祭,仍旧不知满足,”尹亦一轻声道,“如此,你仍旧愿意么?” “你无法听见万物之声,”顾无觅问祂,“无物会扰乱心智,饮尽骨血,使你献祭——你便能保证一切始终如一么?” 答案已经在过往之中了。 尹亦一垂眼笑了声,顾无觅看不清她眸中神色。但她捉住了尹亦一的手,当那局棋散尽后,无物再能横亘于她们之间,将她们阻拦。 “同时存在两个并不完全等同的主体,”顾无觅将她微凉的手心拢进来,“或许并非坏事。” “或许如此。”尹亦一默许了她的动作。 “还恨我吗?”祂兀地问,指尖贴在脖颈的肌肤上,隔着一层浅薄的皮肉,血液的温度透过躯体。 “还爱我吗?”她将自己最脆弱的部位交付,神明轻盈的身体倚靠在她怀里,像一切诞生之初那样。 她们都没有等到对方言语上的回答,仿佛一颗石子投向平静的水面,一只蝴蝶振翅扰过静止的气流,星河璀璨,时空交替,一切又回到原点。 回到一切的最初,诸世界尚未展开,语言尚在襁褓,生命仍于悬而未决之地,甚至神域只是宇宙间漫无目的的片刻幻影。 直至时间开始运转。 神明知晓什么? 神明不知晓什么? 祂在期盼着过去,或是未来,又将既有的存在全然打碎。 在永恒的传说之中,神明喜怒无常。 ——诸事皆无常。 “你曾畏惧死亡。”旧的神明注视着她。 “我曾以为灵魂将去往未知之地,”顾无觅答道,“那是时间所无法到达的地方,荆棘丛生的禁忌之地,无物存在,亦无物归来。” “现在呢?” “纵使真有埋骨之所——一切皆不在,即是万物皆在。” “生即死,死亦生,”新的神明沐浴星河辉耀,世间万般光华皆降诸于其身,“知与不知,皆是实存。” “何以观之?” “理性将一切未知都粉碎,”祂观水中倒影,如同观自己尚为造物时的影子,旧的名姓依然留存,象征着过去的无可磨灭的印痕,“我想保有尚且真实之物。” “真实?” “可触、可及、可闻、可视、可感……无外乎此。” 顾无觅从影中抬眸,于万千世界中,求得祂一生都在追寻的答案。 “于你而言呢?” “于我?”尹亦一凝视着祂,如同凝视镜中倒影,“一切已知的,皆无可改变。” 镜中影,水中影。 “我所不知晓的,那些不可被预知的,”尹亦一向祂走来,世界的尘埃在祂的脚下诞生又消亡,“才是唯一的真实。” 顾无觅伸手,将倒影捞入怀中。 “但‘不知晓’与‘不可预知’本身,”新生的祂说,“不也是‘知晓’的一部分吗?” 倘若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一切都值得被怀疑。无从得知知识的可靠性,知识来源的可靠性,甚至可靠性本身的可靠性——诸事不过梦中梦,尘中尘,影中影。 曾有何止数万年的光阴,沿着已知既定的道路彳亍。 然而仍有存在者。 “呵,”尹亦一轻声笑了,别过眼去,掩了眸间神色,“诡辩。” 余下寥寥未尽之语,早在时间诞生之初,已获神启。 与她同在的每一个瞬间,皆是不证自明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