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神谕侍者是池平见过的，部族这边穿着最体面的人。　　 相较于破衣烂衫的逃难者，哪怕是先知、酋长，神谕侍者也极为奢华。他披着洁白的狐裘，踩着锃光瓦亮的牛皮靴子，衣服上绘有星辰图案。　　 样貌也是十分周正的，剑眉星目，是部族中少有的上位者气质。　　 “您来了？”　　 听闻神谕侍者到来的消息，双面龟给池平道了声抱歉，然后带着手下一大堆人，乌泱泱地去迎接。　　 见面第一句问候，带着恭敬。　　 “神，降下神谕了吗？”第二句，便是当前节骨眼双面龟最关心的事了。　　 闻言，侍者不答，只是环视了一圈周遭围绕的人。　　 池平是同双面龟一起到达的，同时抵达的还有苦獴、长老，以及一众部族里的难民。　　 霍巴和霄云是之后才到的，在部族的众人都恭恭敬敬的时候，霍巴找了块夯土坐下，吃瓜似的看着。　　 霄云则站在池平旁边。　　 “他们是哪个部族的？”侍者开口了，说的是池平等人。其声音悠扬十分有磁性。他不用刻意提高音量，但周遭的人却都能清楚地听见。　　 “不、不是。”双面龟也是知道侍者的性格，相较于使徒大人，侍者更喜欢摆架子。　　 穿最光鲜亮丽的衣服，吃最好的食物，除了使徒，所有人见到他都得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候。　　 她怕池平三人的松弛感，让侍者大人有些不快，所以连忙解释道：　　 “他们是、是边缘部族的人，救了所有人的命。”　　 双面龟说这话是动了点心思的，一来她还不知道侍者是否已经知晓认知欺骗的存在，如果不知道的话，就不方便透露池平等人的真实身份了。　　 说池平等人来自边缘部族，是想告诉侍者，他们只是名义上信仰神；　　 说救了所有人的命，是想让侍者不要对这些人有过分的要求。　　 果然，侍者闻言点了点头，又道：“有空房间吗？”　　 “有的！”　　 她径直把侍者带到了自己的住所，自己可以住得差一点，但目前关键时候，绝不能因为这个事让侍者产生不快，从而多生事端。　　 临走前，还给池平等人送去了一个抱歉的眼神。　　 霍巴看向池平，指了指部族一行人的背影。意思是说：看看？　　 池平笑着点了点头。　　 双面龟住的地方是一个小院子，百来位部族成员都站在院子里，只有侍者、双面龟、长老以及苦獴酋长，和一众部族中年长者待在房间里。　　 房间里只有两张板凳，主位是一张床。　　 双面龟想让侍者坐在床上，然后苦獴和长老坐在板凳上，自己则站着。可侍者进来后，一改倨傲的态度，反而极力邀请双面龟坐在主位上。　　 一下把双面龟整得有些懵了。　　 “侍者大人，您这嘛？”双面龟眨巴着眼睛问道，她有点慌了。　　 “你先坐。”　　 “可是——”　　 “如果你想知道神的旨意，那你坐上去。”侍者认真地道。　　 双面龟扭捏了一下，还是坐在了床上。　　 “请、请说吧，侍者大人。”双面龟胆怯地说道。　　 在小院里不显眼的角落，有一只无毛的老鼠，诡异的是它背上长了一只耳朵。无毛鼠正用这只耳朵贴在墙根上，倾听屋子里的动静。　　 这栋房子的高空之上，另一只背上长着嘴的无毛鼠正老老实实趴在霄云的掌心。　　 房间里所有人物的对话，都从这只无毛鼠的口中传出，再由池平翻译一遍，告知众人。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池平给两人说道：“双面龟没有什么值得他们盗的，所以他们只有——”　　 霄云没接话，霍巴则是露出一个憨笑和一排雪白的牙齿。　　 屋内，侍者并没有开始传达神谕，而是看向了苦獴酋长。　　 “苦獴。”相较于对双面龟的态度，侍者和苦獴说话的语气就生硬了很多：“双面龟先知救过你，对吧？”　　 “也不——”侍者的说法有点问题，苦獴刚想反驳，就看到了前者凌厉的眼神，于是苦獴连忙点头，然后朝双面龟鞠躬道谢：　　 “谢谢先知。”　　 侍者微微皱眉：“救你命这样的大事，两片嘴唇一碰，就谢完了吗？”　　 不知为何，侍者对待苦獴的态度，竟十分刻薄。　　 苦獴闻言，走到双面龟跟前，“扑通”一声，膝盖干脆利落地砸在地上，朝双面龟磕了个头。　　 骇得双面龟连忙站起来，就要避开。却被侍者按着肩膀，重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多谢先知救我的命。”　　 苦獴说完，又磕了两下，额头上站着一层灰。　　 双面龟有点不安地看着侍者大人，又看了看退下去的苦獴，紧张得搓了搓大腿：“你们要干嘛啊。”　　 她声音微弱，像是有一半的音量堵在了嗓子眼，出不来。　　 侍者没回答，而是对着长老说道：“今天，双面龟先知又救了你们一群人，是不是？”　　 长老连忙点头。屋子里的其他几个长者也连连应答。　　 “你们把双面龟先知推举为酋长，是不是？”侍者的语气郑重且严厉，目光炯炯，让屋内的氛围保持在紧张严肃中。　　 “是。”长老点头，长者们也附和。　　 “你们谢过酋长了没有？”侍者又问道。　　 这回，长老已经懂了。他带着七八位白发白须，脸上沟壑纵横的老者，齐刷刷地跪在了双面龟面前。　　 吓得双面龟几乎跳起来了！　　 “您没事吧。”侍者安抚着双面龟，让她坐下。双面龟眼里此时都是惶恐和茫然，尽管她连连摆手，最后还是被侍者强行按住。　　 受了族里的长老和长者们的磕头礼拜。　　 “这是要干嘛呀！”双面龟的口中已经带着些哭腔。　　 “这是你应该受的。”和双面龟说话时，侍者的语气又变得温和起来，这反倒让双面龟愈发的不安。　　 “接下来，我要宣布神的旨意了。”侍者理了理衣服，朝众人十分郑重地说道。　　 双面龟下意识地从床上站了起来，这次侍者没有再拦她。　　 “神，征召你成为祂的使徒！”　　 侍者的声音，在双面龟的脑子里如同一声惊雷，将她震撼得无以复加！　　 神，将她列为使徒了？　　 地位在眼前尊贵的侍者大人之上？仅次于其余三位使徒？　　 双面龟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侍者。　　 巨大的惊喜像惊涛拍岸般，一阵阵的拍击在她的心口、她的脑海，一时间巨大的喜悦感让她有些懵。　　 这就难怪了。　　 难怪苦獴酋长会跪拜自己；　　 难怪部族中的长者会推举自己兼任酋长；　　 难怪侍者大人会对自己细声细语。　　 原来，我是被神选中了吗？　　 喜悦像一口温泉，在她心里汩汩地翻涌着温暖柔和的水，将她的内心包裹。多巴胺让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十分轻盈，魂儿都要飘出身体了。　　 侍者给了双面龟足够的喜悦时间，等着她平静下来。　　 半晌后，双面龟问道：　　 “那我以后，就是第四使徒了对吧？　　 “其他三位使徒大人的次序，依次向上升一位，对吧？”　　 排第一的炎鬼已死，其余人自然按顺序进位。　　 可是——　　 “不，您误会了。”侍者说道：“从现在开始，您是第一使徒。”　　 一瞬间，双面龟懵了、呆了、傻眼了。　　 不是，怎么可能是第一使徒呢？　　 成为使徒的喜悦感，被成为第一使徒的恐慌瞬间盖过去了。　　 如果是成为使徒，还有那么一丝丝可能；但成为第一使徒，就难如登天了。　　 双面龟不但有自知之明，而且还比较自卑。　　 她自问无论如何，自己也不可能直接担任第一使徒的。　　 “您，您别吓唬我！”双面龟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高空之上的池平等人，吃瓜吃得极为专注，霍巴连连催促池平翻译。　　 屋子里，不管双面龟的质疑，侍者已经跪倒在了她的脚下。　　 这一下，更是吓得双面龟直接倒在了床上！　　 “别、别，别这样！”　　 双面龟慌张得很，侍者缓缓起身，从怀掏出一张羊皮卷递给双面龟，道：　　 “这是前第一使徒大人记录下的神谕，只有他和他的继任者可以阅读，我们是万万不敢打开的。　　 “第一使徒大人在陨落前说过，等您看完了，就自然懂了。”　　 双面龟用颤抖的手，接过羊皮卷，一点点展开。　　 她的心在擂鼓，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事情变成了这样？　　 莫不是整个世界都颠了？　　 羊皮卷的第一句话，就让双面龟愣了一下：　　 “双面龟，神谕是假的，说实话，我并不希望你看到这份留言。”　　 双面龟表情变幻，但跟前的众人纷纷埋下头，不敢看更不敢解读双面龟的表情。　　 “接下来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需要认真看，认真听。部族存亡，在于你的一念之间！　　 “我会让所有人，为你献上部族最高的荣耀！”　　 信很长，双面龟看得十分仔细：　　 “神，已经和我断联了。所有使徒、侍者都见不到神。　　 “我从战场回来的时候，曾在剑之高塔里，神的殿堂前苦守过。神始终没有回应，可我看到了从门缝里流出来的神血！　　 “即便我很不愿意相信，但一个可怕的念头，还是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神，似乎受了重创！　　 “后续，神的沉寂证实我的猜想。　　 “在如此紧要的关头，我们失去了神的庇佑。为了使部族存活下来，我不得已做了一些布置。　　 “第二使徒，亡之恶鬼的能力，是让生者和死者都变成活尸。　　 “于是我下令将部族中，三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都集中起来，隐秘地生活在地下。　　 “将三十五岁以上者，一批转换为活尸，一批发动族内战争，再将族内战争者转换为活尸。　　 “当然，这里面也有减少人口，节省粮食的意思。　　 “这些活尸，最终会模仿部族的人，进行正常的生活，直至被世界联合政府的人剿灭。　　 “至此，两个文明的争斗，算是落下了帷幕。从而让三十五岁以下的那批人得以存活，躲过千年大劫。　　 “反正由于认知欺骗的存在，活尸与活人在世界联合政府那边的人看来，是没有差别的！　　 “如果运气好的话，就可以骗过上面的人。　　 “只不过，这个计划还存在一个漏洞！　　 “那就是，‘错误’会自动吸引‘归正者’的剿杀，归正者在追杀‘错误’时，我们的存在就有可能导致，蛰伏的35岁以下族人的暴露！　　 “所以——”　　 看到这两个字，双面龟的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她心中仿佛有一口洪钟被敲响！　　 是致命的威胁！　　 留言还在继续：　　 “所以，只有请‘错误’死亡。　　 “我已然被重创，活不了多久。而第二使徒，在完成活尸转变后，也会自尽。　　 “剩下的族人，将由第三第四使徒带领，他们是不知道世界真相的。他们会等待神的归来，等待文明复兴。　　 “唯独你——　　 “你也是‘错误’之一，我不知道你从巴桑那里得知了多少，但为了保险起见。　　 “我会给予你部族中最高的荣耀！　　 “就请你，同我一起赴死吧！　　 “平心而论，你是个不错的姑娘。心地善良，性格也好。如果是在大劫前，我是非常愿意将你推荐给神，哪怕做不成使徒也能当个侍者。　　 “可现在，是大劫后。　　 “我不忍心部族灭亡，所以安排了这样的计划。　　 “我也不想见你死，所以希望你带着我的口信，远离部族。　　 “如果你就此离开，那只能算你运气好。如果你不幸回到部族，那——　　 “就请你为了部族，奉献自己吧！”　　 双面龟脸色煞白，羊皮卷缓缓从她指尖滑落。再看向跟前的众人时，却发现侍者已经带领着左右的人都跪下了。　　 房间的大门已经被打开，院子里也乌泱泱地跪满了族人！　　 侍者开口道：“前第一使徒大人陨落时，说过——　　 “您看了羊皮卷的内容之后，便会选择自行圣裁！　　 “如果您留恋世间，就由我们帮助您，进行圣裁！”　　 说完，侍者带着百余人，狠狠地将头磕在地上！　　 一道整齐嘹亮的声音，响彻整个村落：　　 “请第一使徒大人赴死！”　　 小姑娘被吓得涕泗横流。　　 一瞬间，从天堂至地狱；　　 一瞬间，他人宣布了她的伟大；　　 部族存亡，在她的一念之间。　　 可是，她为什么要伟大？她凭什么伟大？　　 从来没人问过她愿不愿意。　　 就像当初被抛弃，也没人问过她的意愿。只是因为，养活她的性价比太低。　　 而现在，更没有人在乎她的意愿，只是因为她死了，要比活着价值更大。　　 除了已经死去的老祭司，他们没有一个人在乎她，可事到临头，却都想着她为部族赴死。　　 凭什么？　　 “我想活啊！”　　 她带着哭腔、带着不甘、带着愤怒，泪雨滂沱、声嘶力竭地喊出了这句话！　　 紧接着，她便感觉到有一只温暖的大手抚摸着她的头顶。以及一句平淡但温暖的话：　　 “没多大的事。”　　 池平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