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逐鹿瞥了一眼身侧浅川禾的双刀,站得依旧像颗挺拔苍松。 “静王殿下,咱们有话好商量。”白面书生好声好气地恳求着墨潼,“不妨让你这手下把刀给放下,咱们都是君子,君子动口不动手,舞刀弄剑我怪害怕的。” 墨潼笑道:“青池院是和吕温的点将台齐名的大澄七大派,大澄二十八煞就有三个是从青池院里出来的,你个青池院子弟跟我说害怕刀兵。” 温逐鹿打着哈哈,“那青池院也分文武两派不是,小生我是文派,不学武,不学武。” 以往都是墨潼跟别人耍嘴皮子,没成想有一天竟会反过来,让人在自己面前巧舌如簧。 墨潼叹了一口气,示意浅川禾暂时放下刀,“算了,我再问你一次,温逐鹿,你这头大澄的‘文鹿’,为何在此?” 此时与此地,都绝非这位在大澄年轻一代中与郁孤楼齐名并称的人所应该出现的。 温逐鹿卸下背上的书筐,放在地上当做椅子,一屁股坐在上面。 “事先说好,我此行并无恶意,当然信不信随你,不论是武林还是朝堂,不论是那些想杀你的还是想吞并大墨的,现在都不知道我的行踪。”书生端端正正地坐在书筐上,“此时此刻我坐在这里同你对谈,是我本人筹谋之后的结果。” 墨潼问道:“如何筹谋。” 温逐鹿道:“用了些手段,连蒙带猜,大致推算出来在扶桑那位头头死掉之后,你会走在这条路上,接下来就是让你我相遇即可。” “你的手段,还是温家的手段?”墨潼着重一问,二者看着类似,实则天差地别。 “我的手段。”温逐鹿坦坦荡荡。 墨潼了然,“所以那伙山贼,是你自导自演。” “不错,不然光天化日之下哪有家财万贯的公子哥给他们劫道。”温逐鹿点点头,“他们所有人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以为自己是天上掉馅饼能宰上一只肥羊,殊不知天上能掉的只有陷阱,没有馅饼。” “那我若是不入局呢?”墨潼拿手撑着下巴,“我大可以在认出你之后扬长而去,若真如你所言你是个毫无武功的读书人,岂不是要白白把命交代在这里?” 温逐鹿笑道:“所以我额外筹划了让你不得不入局的角色。” 墨潼眯起眼睛。 那对仗义出手的江湖男女。 “我不会破坏他们的侠客梦,他们永远会认为是仗义出手营救了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我将成为一个险象环生的江湖故事,会是他们武林生涯中浓墨重彩的一笔,说不定五十年后儿孙满堂时,还会把这事情拿出来炫耀。” 温逐鹿的食指轻轻点着膝盖,“但同样,他们非常好用,你看,我就说墨潼先生绝不可能对他们见死不救吧?” “玩弄人心,算无遗策?你这头讨厌的鹿现在让我有点火大了。”墨潼啧了一声。 号称没有武功傍身的书生并无惧色,“你会为了这种小事杀我?当然了,在你眼中这事儿可能的确不算小。” “小事…”墨潼低声咀嚼着这个词。 “至于我本人为何在此,我想来和你谈一桩买卖。”温逐鹿俯下身去,从书筐里摸出一张棋盘,两盒棋子,“不如跟我手谈几局,边下边聊?” 见面至今,谈话的主导权似乎始终掌握在温逐鹿的手中。 墨潼嗤笑,“这是不欺负人?在‘文鹿’的眼中,我的棋艺大概是与街头巷尾稚童别无二致。” 但他还是抢先拿过黑棋,“下可以,我先走,你再让我三子。” 面对墨潼的耍赖要求,温逐鹿哑然失笑:“你执黑先行我没意见,但让你三子,那或许寻遍天下国手也找不出能胜你之人。请你放心,不论输赢,棋局间我都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何?” “行吧,且信你一回。”墨潼招呼着温逐鹿把棋盘摆好,右手已经迫不及待得捻起一颗黑子。 棋子入手冰凉,摸着挺有质感,不是什么名贵货,就是一般的陶瓷子。墨潼幼时也曾学过围棋手谈,当时听讲走神时就老喜欢盘这玩意儿。 随后墨潼抬手,一步定中原,“哒”的一声,黑子落在了棋盘中心的天元之上。 但凡是学过哪怕看过围棋的人都知道,围棋有金角银边草肚皮的说法。黑棋起手,理应依着地势抢占四角之一,万万没有直接一步下在天元的道理。 然而墨潼这一步走得云淡风轻、气定神闲,便是极精手谈的温逐鹿似乎也被他这理直气壮的一手给镇住三分,伸着脖子摸着下巴,脑海中闪过无数种棋路,却始终无法拿捏住墨潼的想法,对着那枚天元上的黑子盯了好半天,这才开口问道: “这一步,有何奥妙?” “没奥妙,故意诈你的,就是要让你觉得有奥妙,胡思乱想,气势上就先被震慑住了。”墨潼十分诚实,“我看的话本里主角下棋都是这么诈人的,有趣的很,反正你说输赢不论,今日总算有机会让我也模仿一把。” 在一旁观棋不语的浅川禾费力压着嘴角,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自幼便与高人国士下惯了围棋,从未见过这般无厘头行径的温逐鹿愣了好一会,张嘴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好半天反应过来自己让人戏弄了一通,非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 “好!好!好!”温逐鹿边笑边鼓着掌,连连说了三个好字,“都说大墨静王没脸没皮声名远扬,我先还不信,不成想百闻不如一见,果真是如此!” 墨潼则反应淡淡,“你在与我相见时,就已经凭着自己精通的算计筹谋给了我一个下马威,邀我手谈又哪里会有几分真心?不过是想要气势上再压我一回,买卖都还没谈上,就欲要占尽先机,哪好意思说我没脸没皮?” “原本还想着能把你给诈个恼羞成怒,但看来你也不只是个纸上谈兵的笼中金丝雀,有些可惜。”墨潼的手指轻轻一弹,掌中一枚黑棋便被抛向了天空,又稳稳落灰手心。 温逐鹿摇了摇头,嘴角笑意毫不遮掩,只是对于面前这个让他愈发看不清楚的大墨静王,温逐鹿没有半分的轻视,郑重其事地朝墨潼行了个礼。 “先前是温某自视甚高,得意忘形,一时失言,丢了礼数,请静王殿下海涵。”原先种种皆是试探,温逐鹿收敛起那颇有傲气的姿态,自此时起,他才真正将墨潼放在了一个平等相待的地位。 所谓失言,便是在方才他那番拿人做棋子算计的言论。 “该你了。”墨潼不置可否,只是朝着棋盘努了努嘴,“顺便你那买卖是什么,也最好别再故弄玄虚。” 温逐鹿双指夹起一枚素白棋子,下在棋盘一角。 “有关大澄皇帝,你知道多少?”温逐鹿问,“有天卫司傍身,应该不会一无所知吧?” “不够多,可能并不如你,比如我就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墨潼落子对角,“但关于这位皇帝的一堆事迹想不知道都难。” “草原百年不出的武学奇才、一统草原与辽东诸部的枭雄、大墨边军人人畏惧的异族死神,早在十八年前山海关之战前,这位先姓耶律后姓萧的人物就已经名动天下了。” “而后此人登基,与史书上的一些人不同,骄奢淫逸跟他无缘,励精图治、与民更始,才是这位皇帝的写照。废异族旧制旧历旧字,在治下异族人中全面推行汉化,他自己亲为表率改姓了萧;重用汉人臣子,郁孤楼和你的父亲都是在此时一步登天。” “平心而论,这是好事,三百年大晋,二百年大墨,华夏近五百年的大一统所诞出的无数文明瑰宝并未因为中原的这次易主而如以往那般烟消云散,反倒在他的治下愈发蓬勃兴旺。” 温逐鹿又落一子,“说得一点都没有错,看样子你对我们这位圣上评价颇高,这倒是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墨潼跟进一步,“轻徭役,兴水利,修典籍,宽律法,抛开个人成见与立场问题,除开有些政事有些操之过急,我会说他是文治武功兼优的一代无暇明君,足以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无数记载。” “但同样的,这位皇帝越是英明神武,大墨就越有倾巢累卵之危、亡国灭种之险,对于大墨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墨潼看着温逐鹿,“说了这么多,你不会无的放矢,这桩买卖和他萧绰燕有关?” 温逐鹿却避而不答,对于墨潼直呼大澄君主名讳的举动也无甚反应,只是转而又问了墨潼一个看似并不相干的问题。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南方,见识到了不少从不曾见过的风土人情。这次东南事端之中,抵抗三家的并非只有武林高手、军伍官兵,更有平民百姓、市井中人。大墨人心之齐,是真正做到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叫我叹为观止。” “这不像我在史书中看到的那些偏安江南的王朝该有的样子。不过大墨国耻未雪,臣恨未灭,十八年前的南渡还历历在目,加之君主有为,国士辈出,大墨如此万众一心倒也说得通,但……”温逐鹿的话锋一转。 “偏安一隅的温柔梦乡终将取代王师北定中原日的豪情壮志,被世人视为神州陆沉的国耻也总有被黎民百姓遗忘的一天。今日的上下齐心,大墨又还能维系多久?” “三代?两代?还是就在这一代人了?” 墨潼没有回答,但答案以及不言而喻。 温逐鹿不愧是有着“文鹿”之名,三言两语之间便轻易点中大墨死穴,“大澄与大墨相争一十八年,胜负难解难分,那么再过一十八年呢?又会如何?” 墨潼微微皱眉,“你便是为此而来?” “不错。”温逐鹿昂着头,眼中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奕奕神采,他轻轻捻起一枚白子,同样落子天元。 天元本就已有了一枚如墨黑棋,这枚白棋被温逐鹿叠在那枚黑棋之上,像是一顶在戴黑棋脑门上的白色帽子。 “我想助你,摘掉萧绰燕的白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