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道龄早早就瞧见有两人候在广场外围,一曲奏罢,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抱琴起身正欲下去问个究竟,但刚迈出一步便停步,偏头看像一旁。 那是更矮一层的房檐,今日阳光灿烂,有人正贴伏于檐下阴影中,这人极善潜藏且耐心极好,用某种特殊法子掩盖了呼吸声与心跳,可惜到底是没沉住气,在严道龄一曲终了心思松懈的同时,自己也松了口气,漏出了一拍心跳。 严道龄转过身去,左手托琴,右手一拨琴弦。 “滚出来。” 浅川禾只觉心口一滞,周身血脉真气运转全部停滞一拍,瞬息间如炸雷般的琴声已传至耳边,震得双耳嗡嗡作响。 正是严道龄赖以成名证道的看家曲目之一——《风雷引》 站在远处的浅川禾尚且被这一道如雷琴音波及,那潜藏在滕王阁屋檐下,几乎是正面接下这风雷一声的不速之客更是相当不好受,只见一人从檐下翻出,手撑屋檐借力腾空扑向严道龄,双手十指弯曲如鹰爪,方才被他撑过的琉璃瓦已经碎成齑粉。 “是新罗高手,朴顺一,最擅星罗八卦手。”姜稚极善弓弩,一双鹰眼更是出色,虽隔得远却仍是瞧出来人身份。这人布衣布鞋,样貌平平无奇,十足的老百姓打扮,但武学招数却难以掩藏,因而一出手就叫姜稚看出端倪。 严道龄那风雷一声过后,守候在外的天卫司甲士无需姜稚命令便早已整齐列队推进至广场外围,立于姜稚身后待命。 “上弩!前队五十人为我掠阵,后队五十人警戒,听我号令再放弩!”姜稚一挥手,在整齐划一的弩机上膛声中,抽出腰间横刀。 “浅川姑娘,莫要轻入战局,我来助阵速杀此贼,请为我提防是否还有其他高手潜藏!”姜稚拦下已经双刀出鞘的浅川禾,运起轻功,朝那高台之上的主阁飞掠而去。 再看那朴顺一,嘴角已是多了一条血迹,在猝不及防被磅礴雷音轰得气血翻涌之后,那腾空借力的一记双爪也是毫无建树,直接被另一道雷音给逼退开来。 严道龄则压根不给朴顺一喘息的机会,滕王阁上琴音不绝,迅雷烈风、阵雨如注,雷声轰轰、风声萧萧,莫要说是一击制胜,朴顺一便是连严道龄周身五尺都近身不得。 几个照面下来,朴顺一自知单凭自己绝非严道龄敌手,再打下去就连经脉也要被震断,偏头一看,那天卫司统领也已持刀逼近,身后半空还跟着五十只弩箭破空而来。 朴顺一心中恼火,本想着抢在天卫司寻来之前行刺严道龄,不成想这扬州君行踪飘渺不定,自己在这滕王阁守株待兔三日这才等来,哪知天卫司也同时赶到,自己还因心绪波动漏了个马脚,若是以一敌二定要命丧当场,当机立断全力提气仰天一声长啸。 这声长啸饱含内力,将那空中第一波弩箭直接震落下来,啸声传的极远,便是洪州城外也是清晰可闻,三息之后,洪州城中两处地方竟各有一道类似长啸回应。 姜稚所料不错,洪州城中高手并非只有朴顺一一人。 这是朴顺一的破釜沉舟之策,为防自己被多人围攻,召集同伴高手短时间内决出胜负,或建功或跑路,但同时滕王阁上的风雷大作,加之这三声长啸,洪州城驻军也必定闻风而动,高手再高也是肉长的,若被人拖到大军赶到难保不会被火铳射成筛子。 啸声刚息,一人便至,来者手持兵器,一路沿着房顶屋檐跃来,眼看就要冲入广场范围。 浅川禾看清了那人,头戴一顶宽沿高顶乌纱帽,面容硬朗,留着八字胡,手中长剑一柄,剑柄末端系着一根乌黑麻绳,麻绳另一端缠在持剑手臂之上。 “‘绳剑’金载清!”,姜稚已飞身上了滕王阁,一刀斩向朴顺一手臂,被后者狼狈避开,却又迎面撞上严道龄一道风雷音,“前后齐射!浅川姑娘,有劳!” 一百天卫司甲士闻令而动,前后两队一齐转身,百发弩箭齐齐瞄着逼近的金载清,只听得“嘣”地一声,看似是一声弩响,实则是百架弓弩声响在同一处,劲弩箭矢组成一道泼天雨幕砸向那驰援而来的新罗高手。 金载清不闪不避,脚步不停,抬手掷出长剑,臂上长绳因与剑柄相连,被惯性牵扯着不断延伸,最终绷紧伸直,竟有足足一丈长。金载清握住麻绳末端,一步跃起,手臂朝前一挥一转,那麻绳便带动着长剑在他身前打了个旋,在箭矢雨幕中扫出个大缺口来。 三尺剑锋在金载清的长绳御使下活生生平添一丈距离,密集的箭雨被轻易破开,这竟是个以绳控剑的古怪高手,倒也无怪乎被人称以“绳剑”之名。 箭雨虽然拦不住金载清,但也令他的动作慢上了一分,待他扫开箭雨冲入广场,正欲直奔那滕王阁主阁驰援朴顺一,尚未来得及动身,便见一女子手握双刀直扑而来,正是候了许久的浅川禾。 金载清被浅川禾的双刀快攻打了一个猝不及防,他原以为在场高手仅有严道龄与姜稚二人,压根没把天卫司弩阵放在眼里,不成想又从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一个双刀女子,只得仓促间收剑回手连挡浅川禾一十四刀。 浅川禾偏偏得势不饶人,十四刀抢攻后仍不罢手,内力沿着《桂雨剑经》里的心法飞速运转,手中双刀使得越发驾轻就熟,刀速愈快、刀势愈沉、刀锋愈密,细碎如雨,密不透风,偏不让这金载清有后撤拉开距离甩出绳剑的机会。 管你长绳御剑有万般机巧千般诡谲,刀光剑影近在咫尺,你可甩得出绳来? 金载清被这不知名姓的女子缠得脱不开身,大为恼火,这贴身快攻的双刀打法最克他的绳剑路数,空有一身招数却憋屈得使不出半分,原本支援朴顺一的目的落了个空。 幸好,幸好来到此地的新罗高手尚有一位。 幸好还有那人坐镇。 浅川禾与金载清缠斗之间,第三位新罗高手赶到战场,衣袂飘飘,长裙带风,背负利剑,是个女人。不同于金载清,女人是站在一小舟上顺江而来,这才要来的慢些,却也绕开了天卫司弩阵,直抵滕王阁主楼。 小舟抵进滕王阁,女人一跺脚,悠悠然飘起,脚下小舟瞬间四分五裂,在江上炸出一道滔天水浪,泼向严道龄。 这般深厚内力,足见这女人本领远胜朴顺一、金载清。 “‘幻空月’全敏英。”姜稚皱眉,一刀将朴顺一逼出滕王阁主楼,落入广场范围,“前辈专心应对此人,不必分心。” “姜家小女,眼神倒是利索。”严道龄一拨琴弦,琴音不再是风雷滚滚,曲调一变,成了曲意凄惨,音节哀思,悲情切切之音。 若说风雷之声宛如重锤,这凄切之音便形似尖刀,仅是一记拨弦便崩碎了那女人引来的巨浪,水花四溅而落,如雨急坠。 《捣衣曲》,严道龄一日三曲中的第二曲。 全敏英轻轻落在檐角,她年纪有点大了,约莫是有五六十岁,但丝毫不显老态,抽出背上利剑,剑尖点向严道龄。 “新罗国师全氏,今日斗胆试剑扬州君。”分明是全敏英更年长,但面对名冠大墨的九州君,却也是放低了姿态,甘愿以敬语相待。 严道龄丝毫不领情,嘴角勾起做讥讽状,“老太婆,拿我琴音试剑?你配?” …… 滕王阁外,在谁也没注意到的地方,一位道士蹲在树上。 道士面容清秀,及冠之年,身背一把道门桃木剑,手上拿着个烧饼啃啊啃,远远地看着滕王阁中三处战况。 滕王阁主楼上,那新罗国师全敏英虽然勉强摸到顶尖门槛,但面对严道龄这样成名已久的顶尖高手依旧只能是勉强支撑,打的久了一样要败。 楼下,那名叫姜稚的天卫司统领稳稳占据上风,朴顺一只能左支右拙,星罗八卦手遇上姜家的掣雷刀术压根不够看。 果然嘛,偷的就是偷的,道人啃着烧饼腹诽,小国寡民,从中原学了点八卦手皮毛回去,就敢改个名自称一路独门武功了?这下露馅了吧。 倒是这姜稚令人惊讶,姜家掣雷三绝,刀、枪、射,江湖公认姜谨刑独领掣雷刀术、枪术两门真传,姜稚虽同样三绝皆通但亏在气力不够,霸道上少了几分,只得退而求其次专精射术。 如今看来倒是姜稚藏拙了,这刀上霸道丝毫不逊于其兄啊,又或者是整个姜家都在藏拙? 道士吃完烧饼,又拿出一笼小笼包,蘸蘸醋,一口一个往嘴里塞,看向最后一处战场,那本该是最易决出胜负的一处,情况却恰恰相反。 金载清无论经验武功内力都是占优,却迟迟没法胜过浅川禾,被浅川禾咬死了绳剑缺陷,数次强行扯开距离又会被天卫司弩阵一顿集射,复而重新被浅川禾贴近纠缠。 道士很好奇这女子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原本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号人物,双刀路数既夹杂了《桂雨剑经》中的剑术,又糅合了扶桑的双刀流,甚至还有点军队中的搏杀技法,这是墨潼请来的哪路高人不成? 最后一个小笼包塞进嘴里,嚼完吞进肚子,感觉还是没吃饱,道士先撩起衣襟擦擦嘴,再把满手油随意往上擦了擦,站起身来,把桃木剑握在手中。 “干活干活。” 道士左摸摸右摸摸,最后从屁股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符纸,扯开稍微抖抖工整,符纸上图纹玄奥晦涩,但若是另有道门中人在此,定会大惊失色。 那是所剩无几,仙人离去前的符咒“钉头七箭符”。 传说故事里,在封神之时,陆压道君曾以此符一举咒杀截教“玄坛真君”赵公明,实际虽无故事中这般玄乎威能,却也是当今为数不多当真能够“飞剑取人头”,一击灭杀顶尖高手的法宝之一,用一个少一个。 道士将桃木剑划过符箓,盯着与全敏英斗得正酣的严道龄,轻轻叹了口气。 “胜之不武啊……得罪咯。” 说罢,道士将符纸往空中一抛,一手掐了个指诀,一手抬起桃木剑,点在符纸上。 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动静,这传说中神乎其神的钉头七箭符只是无声地破碎开来,凝成七道淡如云烟的剑气,静静悬在桃木剑周围。 道士则是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几近力竭,催动仙家符咒的内力损耗,对于已经仙术禁绝二百余年的江湖武林来说绝非易事。 只听得年轻道士低喝一声:“去。” 七道剑气闻声而动,洞射而出,直奔严道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