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潼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熟悉的临杭小院里。 当时短暂清醒后他很快又昏了过去,看样子是众人想办法给他搬回了临杭。 浅川禾怀抱双刀坐在床边,略微低着头,静静地闭目养神。 雷池剑也被人捡了回来,放在墙角。 口干得厉害,身上除了有点虚软以外倒没什么不适,庸医那枚丹药大概多多少少起了作用。 赵静礼那一肘也只是牵动旧伤才显得格外凶险,本身并未造成多大损伤。 “嗯——”墨潼慢慢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伸手摸了摸脸上,一脸的胡茬,看样子至少是躺了个三到五天了。 再一偏头,浅川禾已经闻声睁眼,满脸倦意掩不住喜色。 “哦哈哟,吵醒你了。”墨潼笑着用扶桑语扯淡,就是声音还很虚弱。 浅川禾正欲起身出门通知他人,却被墨潼叫住。 “先扶我起来,陪我坐会。” 浅川禾便放下双刀,一手托住墨潼后背往前推,一手伸在墨潼腋下往上提,动作轻柔,让墨潼能够较为舒服地靠在床头。 之后浅川禾拿起早就放在床头的茶壶茶碗,先用少许茶水荡过一遍茶碗,再倒上了大半碗茶,双手捧至墨潼面前。 “自己喝还是我喂?”浅川禾问道。 “女侠,倒也不必这么礼尚往来。”墨潼失笑,上次她被姜谨刑打伤,自己就是这么说着调侃她的,“我还是先自己试试吧。” 浅川禾将茶碗轻轻递过去,不料墨潼压根使不上力气,那手只是虚虚撑着,全然接不住茶碗,所幸浅川禾没有完全收力,险之又险地没让那茶水洒出来。 对自己萎靡程度有了全新认识的墨潼叹了口气,苦笑道:“还是劳烦你吧。” 浅川禾把茶碗送到墨潼嘴边,碗边微微倾着,既能让墨潼喝到也避免会呛到他。 几口茶水润喉,墨潼眼神示意浅川禾足够了,浅川禾便又将茶碗放回床头。 主仆二人一时无言。 “月余不见,武功我看长进了不少……”还是墨潼先开的口,端详着容貌秀气的浅川禾,“好像还瘦了些。” 浅川禾不知该如何回答墨潼这拉家常似的话头。 “这次多亏了你,我该向你道谢。”墨潼自顾自地往下说,似乎有些感慨,“若非你及时赶到,我就阴沟里翻船交代在那了。” “为什么道谢,那是我应做的。”浅川禾轻声说道。 “非也,护卫救主理所应当,但为人主公却也不应心安理得,不然长此以往会寒人心。”墨潼却摇了摇头,“而且你我原本便是等价交换,只不过是名为主仆而已。” “再者你出手时若是当真仅有护主职责之念,又何必急得骂娘?” 那句粗口叫他听到了。浅川禾猛地抬头,有点气血上涌,张嘴想要解释什么,却又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哎呀,现在想想都还觉得震耳发聩余音绕梁。”墨潼却还在坏笑着火上浇油,“女侠那句国骂可真是潇洒,是从哪儿学来的?” “别说了!”浅川禾感觉脸上发烫,声音不自觉拔高了几分。 “得得得,不逗你了。”墨潼收敛起笑意,“阿禾,谢谢。” “不客气。”很轻的声音。 “回了临杭之后,有没有去看望家中族人?”墨潼问。 从雁荡山回来后,墨潼便劳驾天卫司另寻了一处隐蔽位置转移安置其余的浅川家妇孺,只是那时浅川禾被墨潼派去洪州,并没来得及前去探望。 浅川禾摇头道:“还未去过。” 看样子是一直守在这里。 墨潼又问:“木老、韩师、还有严先生呢?” 这称呼叫人玩味,仿佛分了个远近亲疏。 “分别被天卫司安顿在了别处。”浅川禾迟疑了一会,“回临杭后,木老前辈跟韩老前辈大吵了一架,姜稚姐姐说不敢把他们安排在一起。” “……习惯了,这俩老头,老小老小,越活越孩子气。”墨潼无奈道,目光又看向被浅川禾摆在床头的双刀。 “刀怎么样?”他问。 “使得很顺手。”浅川禾想起先前严道龄同她讲的故事,“但这双刀是韩老前辈赠与你的生辰礼,给我用是否合适?” 墨潼有些讶异:“谁同你讲的?严先生?” 浅川禾点头。 “如你所见,我已成了这幅落魄样子,打起架来一招就被人放倒,早就用不上这些了。”墨潼轻轻拂了拂刀身,“放在我这也是明珠蒙尘,倒不如给你物尽其用。” 墨潼收回手,望着浅川禾:“我是何许人也,又为什么一身伤病,从这几个月里的所见所闻,就算你并不在意,我想也应该猜出来了大概。” 浅川禾不做声,意味着默认。 与国同姓,武学上曾有宗师之姿,不凡的见识谈吐,天卫司的礼遇,还有三位九州君的师承。 据姜稚所说,墨潼尚有一位兄长,而当今大墨国君正好而立之年,略长墨潼几岁。 在墨潼并未刻意隐瞒的情况下,这并不难猜。 墨潼应当就是如今天子的亲弟弟,那位封号为“静”的一字并肩王。 “我该喊你殿下吗?”浅川禾冲着这位当朝静王问道。 “噢哟可别,我听见那俩字就打寒颤。”墨潼忙摆手,“不是兄长一番心意,我都不愿接这名头,还是走江湖听人先生小友地叫心里舒坦些。” “让我想想……”深吸口气,墨潼背靠在床头,语调缓缓,“该如何向你讲这劳什子来龙去脉。” “自十八年前大墨国难南渡开始算起,坐在龙椅上的已经是第三位皇帝了,分别是我爷爷,我爹,还有我哥。” “爷爷遇人不淑、用人不明,自己虽一心为国,却被人蒙蔽视听,任用小人,以致最终被奸臣与外敌里应外合,搞得山海关大败。爷爷自己也死在那场国难里,他本心并不坏,可治下民不聊生,百姓水深火热。绝非是个好皇帝。” “山海关一战,大墨方面的主将,是当时有着百战百胜美誉的卫将军李存真,也就是烧饭的老李头,一朝大败,老将军也自此一蹶不振,虽然南下得以留全性命,可终究是不复当年勇。” “大墨南渡时我爹乘船过海,来到这江南金陵,在一众大臣与江南士族的拥立下即皇帝位,那年我七岁,而大哥则被父亲册立为太子。” “父亲有意让大哥主修政,我主修武,说动了三位九州君担当我的师父,力求让我成为大墨朝廷联通江湖的一根触手,并将我送入天卫司历练过一段时间,在此期间,我得到了那柄佩剑“雷池”。”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认识了大我两岁的姜谨刑并成为好友。我俩在天卫司中算是同期,他当时还不是刑字卫,名字还叫做姜谨,姜稚也只是个跟在他身后到处跑的小姑娘,一心想往江湖里闯。” “后来便开始走江湖,和当时还在金陵做质子的藤原家少主一起。我虽与父亲不睦,你懂的帝王家总有这么些疙瘩事……但我自己倒也确实是块江湖人的料,也存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心思,还真结交了不少天南海北的朋友。” “一行人谈天说地走南闯北,十六七岁的年纪,做了不少所谓的侠义之事,自诩快意也好自诩侠气也罢,当时只觉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是非之多无事不可为,多多少少也配得上这个‘侠’字。” “再接下来的事,之前多少给你讲过一些,再给我口水喝讲得口干……”墨潼就着浅川禾的手又喝了几口茶水,润了润嗓子,目光放得有些远。 “十八岁的时候我第一次对上了郁孤楼,就是那个眯眯眼,他是大澄武林中年青一代的个中翘楚。没打过,我弱他半筹,但也能全身而退。这一败,现在看来无可厚非,却令彼时的我几近心境破碎。” “我一帆风顺得太久了,心中生出了本不该有也绝不能有的骄气傲气。我被无休止的称赞声与客套话裹挟,真信了一些人的吹捧,什么所谓的‘宗师之姿’,自以为真的天下无双。我觉得我不会输、我觉得我不该输、我觉得我不能输。可不可笑?自称义字当头的江湖人,怎么变得连输都输不起了?” “可惜当时我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再后来,又过了三四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诸般变故压身之时,我被迫再一次对上了郁孤楼,这次我连剑都拔不出来。” 说到这里时,墨潼低垂着头,双手微微攥着。 浅川禾轻轻将手搭在墨潼小臂上,试图安抚他。 “我没胆气出剑,最终弃剑遁逃,却还是被郁孤楼追上。这次再也不是伯仲之间的对局,而是一边倒的碾压,我毫无招架与还手之力,若不是大哥请动隐居临杭的老李头率人赶来救援,我便直接命丧当场。” “这时候的大哥初登帝位,立足未稳,大澄认为此乃天赐良机,祭出了仙代末法之后隐居北地蛮荒被供奉二百余年之久的金翅大鹏鸟,以期彻底铲除我,但被大哥请出的同样受大墨帝王家世代供奉的孔雀大明王击退。”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迄今为止最后一次亲眼窥见二百年前的仙代一角——妖王的百丈身躯堪比山岳,它们之间的缠斗只能位于云端天际,不然即使是余波也会造就无数生灵涂炭,当世高手于它们而言也只不过是一粒微尘齑粉。” “我无比庆幸仙代末法已经过去二百年之久,纵使是妖王也无法在现世维持真身太久,但我同样心神恍惚,有疑问生于心中而久久不散。” “仙代造物与妖兽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改天换地,城池如薄纸,大军如群蚁,江湖如草芥,它们只消轻轻一念便能改变世上格局,既如此,那我的手中剑,我曾最引以为傲的坚持与执念,又还有何意义?” “从那日往后,我便再也没出过剑。” “此战结束,我经脉破碎,伤重几近不愈,大哥问我何去何从,我既不愿回金陵,也不想再走江湖,便以日后为老李头找齐兵家典籍《武安兵鉴总略》为报答,住进了老李头在临杭隐居的住所,也就是这儿。” 墨潼环视屋子一圈,自嘲道:“倒算是鸠占鹊巢了。” “大哥将号令孔雀大明王的五色尾羽赠予于我,那是仙代时孔雀大明王的本命法宝,一直流传在大墨历代皇帝手中。大哥请他阻截金翅大鹏鸟时用去其一,到我手上时还剩下四支。” “我用第二支尾羽请孔雀大明王留驻此间,护我一段时日的周全。这仿佛正如了他的意,化为人型也住进了这小院,自称为金宣,取自他仙代时曾用过的两个名字。” 墨潼望着浅川禾,眼含笑意道:“在你未曾闯入刺杀我的前三年里,这小院中住了三个失意人。” “我失意于三年前,老李头失意于十八年前,金宣则失意于二百余年前,但他的那段故事我亦不知底细,无法为你言明。” “俗话说,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墨潼神色淡淡,“可回望这二十来年,生前事与身后名,我又究竟办到了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