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我主不跪。 墨潼坐在一旁,听到这句话,手无声地紧了紧。 此刻他绝不能出声阻拦或是出手相护,跟姜谨刑没道理可讲,他若是不认可浅川禾的护卫身份,浅川禾在大墨就没有半分安身立命的可能,眼下只能靠她自己扛住。 但这般行事是否还是有些过了?墨潼破天荒地有点点心软。 “扶桑倭奴,也配讲气节?”姜谨刑冷声斥道,一脚踹在浅川禾胸口。 这一脚力道非同小可,浅川禾像是被攻城锤正面锤中胸口,眼前一黑,脑中嗡鸣,直接倒飞出去,砰的一声,狠狠撞在墙上,接着又摔落在地。 就算这样,浅川禾也没有松开手中双刀,她吐出一口血,大口喘息,左臂在承受重击后已经抬不起来,便以右手持刀驻地,尝试着想要再站起来。 姜谨刑双刀平举,对于浅川禾的困兽之斗没有任何兴趣与耐心:“再站起来就死。” 浅川禾置若罔闻,已经颤抖着半直起腰。 胸口后背传来阵阵剧痛,左臂左腿短时间内算是废了,内息紊乱,体内如翻江倒海,血沫呛进喉咙,每一次喘气都快要把肺给撕开。 但浅川禾偏要站起来。 视线已经模糊不清,浅川禾勉强站稳,抬起右手,摆出徒劳的架势,姜谨刑见状再不磨蹭,一步上前就要给浅川禾一个了结。 浅川禾也踉跄扑来,右手短刀与手腕平行直刺,刀柄末端的小铁钩轻轻扣住藏在袖中的机巧。 那是一柄紧贴在小臂内侧的纤薄匕首,锻有小铁钩的柄部朝着袖口,可与短刀刀柄相勾连。本是为了施展短刀招数时主动引动攻其不备,但如今浅川禾气机不济,便是要借这姜谨刑的刀势用出这招。 这是浅川禾最后的搏命手段。 姜谨刑抬手一刀,已是浅川禾强弩之末的短刀毫无意外地被横刀大力劈向一边,却也正好借势拉动了与刀相连的袖中匕首。 匕首被大力带动,割破浅川禾的衣袖,横着甩出一道圆弧,朝着姜谨刑的眼睛急速划去。 姜谨刑略微后仰,轻易躲开这招,匕首在他眼前半寸略过,浅川禾所谓的搏命偷袭伎俩不论是速度还是隐蔽性在他看来简直如同三岁顽童的过家家儿戏。 他正准备再出一刀,却突觉右侧腰肋轻微刺痛,偏头一看,竟是浅川禾拼着伤势加重的后果,原本应当已经废掉的左手握刀捅在他的腰间,钉在他的护身甲上,却无力更进一步,因而仅是轻微刺痛而已。 这一刀是何时出刀的?姜谨刑思索,应当是匕首破袖而出的同时,看似笨拙隐藏实则明显得近乎愚蠢的匕首不过是故意为之,这刀才是真正的杀招。 这一招依旧脱胎于《桂雨剑经》中的“信流”一式,利用了姜谨刑的盛怒与极其微小的轻敌,以显眼匕首“偷袭”为佯攻,再以本不应构成威胁的左手刺出全力一刀,只可惜这一刀仅止步于姜谨刑的护身甲。 此刻浅川禾只觉得呼吸都成困难,她以全身气力强压在这一刀上,但左臂却再也无法抬起半分,刀锋也无法再进一寸。 若是再有三分力气…… 若是…… 她的手抖的越来越厉害,最终左手再也握不住手中刀,只听得“当啷”一声,短刀坠地,左臂也颓然垂下。 到底还是山穷水尽,油尽灯枯了。 浅川禾无力地倒退两步,背靠于墙,垂着头,眼前一阵阵发白,勉力撑着身体不倒。 姜谨刑却突兀地双刀归鞘。 浅川禾有些难以置信地抬头,双眼努力聚焦。 “若是与武功相同或相近的高手对敌,最后那一刀,我挡不下。”姜谨刑说道,“我自认足够谨慎,却还是让你找到了轻敌一瞬,任凭百般开脱,我也输你一招。” “于忠心可在强压下不跪,于武功可在绝路时寻机,二者皆有,一片丹心可鉴,你留在墨潼身边,我不再有异议。” 姜谨刑最后一句话说尽,浅川禾强提起的一口气再也支撑不住,四肢百骸瞬间脱力,就要跪倒在地,被墨潼轻轻搀扶住。 墨潼半跪在地,支撑着浅川禾的身体不倒,被蹭了一身血污,浅川禾的下巴搁在他肩膀上。 “刚刚自己说的,非我主不跪。”墨潼笑着说。 “但是你,阿潼。”姜谨刑皱眉看向墨潼,“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靠李老将军能护你多久?靠那强弩之末的金宣又能护你多久?你还记得自己是谁?” 墨潼背对着姜谨刑,笑容收敛,看不见神色:“记得啊,我乃世上最胸无大志者,天字号第一惫懒货。七岁前无忧无虑,七岁时撞上南渡,目睹山河破败无数。” “那时我义薄云天忠肝义胆,苦练功夫要收拾旧山河,十六岁以剑入世誓要斩人间不公,要教那世间为清平世,教那世人做清平人。” “十七岁雪中攀山登楼访仙人,十八岁钱塘醉酒挑剑劈月亮,侠气事做尽荒唐事也做尽,自诩快意风流世间无匹……” 墨潼半搀半抱着浅川禾缓缓站起,转过身来看着姜谨刑,面容悲喜不明:“然后呢?” “然后当年便叫人打得大败。”墨潼自问自答,“十九岁与一岭南抚琴女子相识相知三载终不相守,此生再不敢去岭南,二十二岁再遇强敌直接心灰意冷弃剑遁逃。” “到头来一身伤病作伴,问心全是有愧,眼中俱是不平,憾字当头情字困身,信鬼神畏生死,见小利忘大义。崇黄老但求三清护佑,拜佛祖只盼阿弥陀佛,再也行不得侠仗不得义挥不得剑。” 墨潼扶着浅川禾朝门口挪去,:“若是当年尚有赤诚丹心在身的墨潼见着今日之我,只怕二话不说就要一剑砍死。” “我早已过了带上木棍憧憬江湖,一身意气心怀苍生的年岁了,这些你不是都知道,又何必再来诘问我?” …… 浅川禾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床上,窗外漆黑,屋内光线昏暗,只点了一盏小油灯,墨潼坐在床边,闭目养神。 “你醒了?”墨潼睁开眼睛,张嘴就是泼皮话,“手术很成功,你已经是……” “我睡了多久?”浅川禾问道。 墨潼微笑着伸出三根手指:“现在是元至六年,你已经睡了三年了。” “?” “不开玩笑,躺了三天。”墨潼正色道,“姜稚为你换的衣服包扎的伤。” 浅川禾轻轻点头,感受着浑身各处传来的阵阵疼痛,想试着抬起左臂,却发现依旧是不听使唤,整条胳膊软得没有一点劲。 “别试了,其他地方都是皮肉伤,只有左臂因为你那强行一刀伤到了筋骨经脉,伤筋动骨一百天,老实养着。”墨潼阻止浅川禾继续尝试,“这段日子好生歇息就是。” 浅川禾轻轻叹口气:“我到底是武功不够。” 她仍是执着于那无法破甲的一刀,更对自己面对姜谨刑那千斤重锤般霸道的刀法时毫无招架之力的丑态耿耿于怀。 “嘁,你多少岁,那姜谨刑多少岁?他都快奔三了,你有二十岁不?”墨潼撇嘴,说着安慰的俏皮话。 “你习武多久他习武多久?你野路子自学,他名门出高徒,打不过很正常,有什么好急的?” “再说了,他姜谨刑自己承认输你一招,以后你出去跟人打交道把这招牌一亮,大伙一听姜谨刑都在你手底下败了一招,喝!倍有面儿!保不齐把你也当个顶尖高手。” 墨潼把床头白粥端起:“反正习武一事最忌急功近利,细水长流方能成大才。是你自己喝还是我喂?” 浅川禾偏头看着墨潼。 墨潼被看得不明所以,掂了掂手上的碗:“放了糖的。” “岭南抚琴女子是什么?”浅川禾问道。 墨潼手一抖,抖得那碗中调羹与碗沿微微一磕,磕出叮的一声轻响。 “你没晕啊?”墨潼有点尴尬。 “晕了,但是你那番话说完才晕的,你说相识相知相守什么的,我没听懂。” 墨潼的神色复归平常:“早些年里游历江湖结识的一位友人罢了,师出岭南善使乐器的古音正宗,那时候很谈得来,但后来大家各有各的路要走,各有各的道要修,就分别了,然后就再也没见到过了。” “就没了?” “当然还有,但是我不愿讲。”墨潼没好气道,“倒成了你来审我了,闲的没事八卦些这种有的没的。” 墨潼复而又正色道:“兴许有朝一日,你我一样会有道别的时候。” 浅川禾目光中带着不解。 “缘分嘛,这种东西谁说的好。”墨潼解释道,“缘分到了,便能与人相遇相逢,缘分尽了,就该走了。各人总有各人的缘,强求不得,” 浅川禾没说话。 “行了,再说稀饭冷了,用碗喂用勺子喂跟自己端着喝,三个选一个。”墨潼把碗递到浅川禾面前。 浅川禾慢慢将身体坐起,伸出能够行动的右手接住碗,送到嘴边,小口小口慢慢抿着。 “这两天先喝点清粥缓一缓,过几日再上肉食。”墨潼怕浅川禾嘴中没味,补充道。 浅川禾摇头:“我不挑。” 门外有天卫司士卒轻轻敲门:“先生,刑卫大人、姜统领有要事请先生相商。” 墨潼站起身来走向门边:“吃完碗放旁边,不累去屋外走两步,累了就继续睡,我去看看怎么一回事。” 浅川禾喝完粥,一点一点将双腿挪动下床,右手支撑着缓缓站起,小心地护着左手避免被磕碰到。 左腿依旧有些疼,浅川禾还记得那一膝砸地时的剧痛,原本以为骨头都碎了,如今看来实属万幸。 一瘸一拐地蹭到门口,推开门,冷凉的夜风吹得浅川禾一激灵,原本还有些混沌的脑子多了几分清明,回想起墨潼刚刚说的话—— 缘分到了,就该走了。 这玄玄奥奥的话说得浅川禾没来由地心慌。 浅川禾摸了摸下巴。 墨潼走进天卫司议事堂,姜家兄妹并肩而坐,身后站着两位丙午营的副统领,姜谨刑依旧神色不豫,但也没有再说什么。 “大半夜的喊我来,又出了什么天大的事情?” 姜谨刑淡声道:“怎的?搅了你与那小护卫的情意绵绵花前月下?” “以前没发现你还会讲冷笑话,讲得不错,下次别讲了。”墨潼落座,“说正事。” 姜稚递出几份密函:“有多封急函来报,有扶桑船只自舟山一路向南至温州地界靠岸,船中一行近十人下船往雁荡山去,沿途专挑人迹罕至的道路,但并未刻意隐蔽行踪,似是有意被人察觉。” “这么点人?”墨潼挠挠头,“一方面不愿引起百姓骚动,一方面又特意要我们发现,不像是来找茬的,倒像是游山玩水来了。” “截止最后一封急函送到,扶桑人已在雁荡山大龙湫安营扎寨。”姜谨刑说道,“无需我指示,天卫司江浙各营应当已经合围雁荡山,但这伙人依旧安然不动。” 墨潼了然:“那就是在等人了,在等一个大墨方面说话能够带些分量的人,这伙人里一定有扶桑的大人物。” 姜谨刑与姜稚,以及两位副统领同时看向墨潼。 “干什么?都看着我干什么?”墨潼哭丧着脸,“雁荡山到临杭六百里,坐马车最少要坐十天,等人到了屁股都坐麻了,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