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2月26日,凌晨四点四十七分。 东京大正公寓1206号房间里,有一个女人躺在榻榻米上,正做着美梦。 梦中,女人梦见,身为国军团长的丈夫,正在跟三岁的女儿说话。 “燕子,你妈妈叫什么名字?”丈夫问。 “妈妈叫宋春萍。”女儿纤细的声音说。 “那我呢?”丈夫问。 “你叫爸爸!” “爸爸也是有名字的。” “我不知道。”女儿说。 叮铃铃……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吵醒了女人。她慢悠悠地从被子里伸出白皙的胳膊,摸索着拿起放在地板上的电话筒。 “喂!”女人迷迷糊糊地说。 “打搅了,伊藤医生!很抱歉天不亮就把您吵醒!”电话那头,传来东京DG医院女护士平宫杏奈急促的声音。“平冈主任让我给您打电话,医院来了很多受伤的病人,全都是枪伤!” 女人猛然想起自已就是伊藤静香,也就是平宫杏奈护士口中所说的伊藤医生。宋春萍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提到了。 真是睡糊涂了。 “出了什么事,杏奈护士?”宋春萍问道。 “发生了天大的事!听说有军队进城,送来的伤员中,什么人都有!冈田首相的贴身护士,斋藤实内大臣的秘书,天皇侍从长铃木贯太郎官邸的女佣,大藏大臣官邸的警卫,还有……” “好了,我知道了。”宋春萍打断了杏奈护士的话。“你告诉平冈主任,说我很快就到。” “好的,接您的车已经在路上了,过几分钟就到!”杏奈护士挂断了电话。 宋春萍翻身坐起,匆匆漱口,洗脸,梳理睡得凌乱的头发,穿上外套,走到镜子前照了照,顺手提起手袋,走出房间,匆匆乘电梯下楼。 一辆汽车急速开来,鸣了声喇叭,在宋春萍身前停下。 宋春萍拉开车门,坐进车里。 “出什么事了?”宋春萍问开车的司机。 “皇道派大开杀戒。”司机一边开车一边说。“好几个高官被杀,医院里送来很多伤员……” “开快一点!” “是!” 东京DG医院是东京DG大学医学部的附属医院,建筑规模之大,医治水平之高,医疗设备之先进,在东京乃至整个日本都首屈一指。 两年前,32岁的宋春萍使用伊藤静香这个名字,打扮时髦地前来医院求职。医院人事部主任在见到伊藤静香持有美国哈佛医学院的博士文凭,认真阅读了伊藤静香的显赫简历,又观摩了由伊藤静香操刀的一台胸外科手术之后,果断决定高薪录用。 但宋春萍明白,那张美国哈佛医学院的医学博士证书是伪造的,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医学本科生。 但这并不妨碍伊藤静香成为东京DG医院的外科医生。她做过的胸外手术,远非一般的医学博士可比。 因为她作为著名的美国医生詹姆斯·考克施的助理,做过100多台胸外科手术。 当接宋春萍的汽车抵达医院,天已渐明。 宋春萍推门下车,一眼便看见医院门前的雪地上,几十个伤员无人处置。 这些伤员,有的正在嗷嗷大叫,破口大骂没有医生救治。有的悄无声息,显然已经死去。 运送伤员的救护车仍在一辆接着一辆鸣笛开来,丢下伤员后又急匆匆地开走。 DG医院,现在恍佛成了战地医院。 宋春萍加快脚步,踏上医院台阶,推门走进医院门诊大厅。 一见到宋春萍,平宫杏奈护士立即迎了上来。 “伊藤医生,早上好!三号手术室,病人已经躺在手术台上了。”平宫杏奈急切地说。 五分钟以后,宋春萍在三号手术室操起了手术刀。 躺在手术台上的的病人已经处于昏迷状态,受伤的部位在左胸下侧,那里面包着人的心脏。稍有破损,就会一命呜呼。 只差一点点,一丢丢,子弹就会让病人心脏稀烂,当场毙命。 “这人的运气真好。”担任手术助理的山田医生说。 “是啊,只差那么一点点。”平宫杏奈护士附和着说。 “我说的不是这意思。”山田医生说。 “那您是什么意思?”平宫杏奈看了山田一眼,问。 “我的意思是,这个人轮到伊藤医生给他手术……非常幸运。” “你们俩都闭嘴!”宋春萍厉声说道。 平宫杏奈瞥了山田医生一眼,伸了伸舌头。 “开始手术!”宋春萍发出指令。 一小时又三十二分钟过后,宋春萍用医用钳子从伤员的胸腔里,夹出一粒带血的子弹头。 平宫杏奈护士连忙用方形搪瓷盘接住。 子弹头落在盘子里,“叮铛”一响,声音清脆。 “清理胸腔,缝合!”宋春萍指令助理山田医生。 “是。”山田医生说。 宋春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走出手术室,来到隔壁手术准备间,脱下白大褂,摘下口罩和手套,然后打开水龙头,慢慢地清洗双手。 皇道派军官击杀冈田首相、击杀内大臣、教育总监、大藏大臣、天皇侍从长,这可是天大的事…… 也许应该去见见刘简之,商量商量对策。 宋春萍一边扯过毛巾擦手,一边凑到镜子前端详自已。宋春萍发现,自已眼角与鬓角之间的几条鱼尾纹,变得更加明显了。 宋春萍叹口气,又想起了2000公里之外的丈夫和女儿。不知道他们现在情况如何……她连一张父女俩的照片都没有。 平宫杏奈护士突然推门走了进来。 “伊藤医生!”杏奈走到宋春萍身边,轻轻叫道。 “什么事?”宋春萍侧脸问道。 “下一个病人,已经躺在手术台上了。” “平冈主任呢?” “在一号手术室做手术。” “小西医生,小西医生呢?” “小西医生在四号手术室。” 宋春萍想起了医院门口雪地里的几十个伤员。 “病人什么情况?” “腹部中弹,是个军人。”平宫杏奈说。 “你先去给病人消毒,我马上来。” “是。”平宫杏奈走了出去。 宋春萍不情愿地打开衣柜,取出一件干净的白大褂套在身上,走进手术室。 都死了才好呢! 手术一个接一个,一整天下来,宋春萍做了十二台手术。只有一个伤员,因失血过多,死在了手术台上。 直到天黑时分,宋春萍才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医院的大门走出来。 医院大门外的雪地上,还堆放着十几具没有来得及运走的尸体。救护车把他们送来,但没有把他们送走。 宋春萍系上围巾,裹紧外套,朝不远处的有轨电车站走去。 先乘坐六站有轨电车,再换乘地铁经过四个站到银座,再步行400米到达十二层的大正公寓,再乘电梯到12楼的家,总共需时五十分钟。 两年来一直都是如此。 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宋春萍走出地铁站,银座的繁华立即映入她的眼帘。 闪烁的霓虹灯,巨大的广告牌,熙来攘往的人流,川流不息的车辆…… 唯一不同的是,今天的街道两侧,霓虹灯下,站满了荷枪实弹的起事军人。 宋春萍习惯地朝身后看了看,提着手袋,从几个街头起事军人的身边走过。她想看看自已近距离接触这些荷枪实弹的日本军人,心理会有什么反应。 400米的距离很快就走完了。 宋春萍看了看表,走完400米,花了5分钟,比昨天快了整整一分钟。 我是有点害怕这些起事军人吗? 宋春萍想起了那个腹部受伤的病人,一个20来岁的起事军人。 宋春萍救活了他。 “你们干嘛要闹事啊?”平宫杏奈问那个军人。 那个军人说:“我只是跟着我们的长官”。 跟着长官。这就是士兵的理由。 没错,这是士兵的逻辑。日本军阀想要大规模入侵中国,这些士兵当然也会毫不犹豫。 宋春萍甚至后悔救活那个日本军人。 走进大正公寓,乘坐电梯直上12层,宋春萍脑子仍然是一片空白。她需要思考的事情太多,想到头疼,就索性不想了。 出了电梯,宋春萍边走边从手袋里拿出钥匙,轻轻开了门锁,在玄关处脱掉外套,解下围巾…… 宋春萍突然停止了动作。 她听出屋子里有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