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瓦列里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未成年孩子,惶惶不安而又孤零零一人地坐在空荡荡的会面室里,眼神中流露出的除了对家人的思念就只剩下慌张。 在最终的答案出炉之前,周正还不想这么早就去见这个现在来看,还不一定会被自己最终留用的人。 但周正也确实不想错过即将到来的会见场面,到底要亲眼看看这个能被杜克看中的“好苗子”,究竟是个怎样的货色。 于是,周正选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即隔着某些审讯室里会比较常见到的那种单向透明玻璃,把不可视的一面留给瓦列里,把可视的一面留给自己,实现单方面的可视化透明。 如今的周正就隔着这么一扇玻璃,安稳地坐在会面室的另一头,与身旁的杜克一起注视着椅子上的瓦列里,静候那即将到来的时刻。 “你真的那么确信他会选择你所设想的道路,真的愿意加入我们?” “不,并不确信。” 对周正的问题回答的应声干脆,却并非最终答案,仍有话要说的杜克继续缓缓开口。 “我只是坚信他会选择复仇,会选择向那些毁了他的信仰、荣耀、曾经拥有和珍视的一切,还在长达的10年里把他像最下贱的狗一样耍着玩的渣滓们复仇。” “只要他这么选,那么我们就是他复仇道路上最合适的伙伴,以至于没有之一,事实上他根本没得选。” “呼——” 虽然早料到杜克会这么讲,但闻听此言的周正仍然倍感唏嘘。 瓦列里尚且有机会可以选择接下来怎么走,有机会按自己的意愿去选择是否复仇。 那其他人呢? 太多太多的人都像瓦列里这样,被买办集团利用到死,稀里糊涂地死在了事实上的斯拉夫人内战当中。 而那些罪魁祸首如今还在拼命地给口袋里捞钱,用包装出来的“反侵略战争”大义行苟且肮脏之事。 抓了一波又一波的壮丁送上前线,字面意思上的用人头来置换个人利益。 只等捞到最后捞无可捞的时候跳船跑路,去自由世界过香车美女大豪斯的极品人生。 而真正的受害者却在饱受摧残与折磨之后坐在这里,而且还是以杀人工具的身份坐在这里,光是坐着就已经满脸的内心煎熬与不安,就算没有PTSD原地发作也眼看着只剩下最后一步。 “这帮狗逼草的买办!最该下地狱然后看到普里戈津带人在大门口等着的,就是这帮杂种。” 听到自家老板忍不住的低声嘟囔咒骂,就站在周正身边的杜克不由一笑。 “所以这就是普里戈津的值得让人钦佩之处了,哪怕是在他死后。” “因为他在生前真的许诺过,要当地狱里的最强者,要在下面等着这帮渣滓贱种下去被他调教,他就是最理想的地狱守门人。” 仔细脑补一下,等这帮“类人群猩”下去之后,真的看到普里戈津领着一大帮瓦格纳在地狱门口守着,端着AK、PK、RPG早已守候多时。 那还真是一幅连周正这样的唯物主义者脑补出来画面时,都会感到忍俊不禁、直呼痛快的场面。 话归当下,继续谈论起瓦列里的周正再度开口问道。 “如果他真的选择了你所设想的道路,接下来呢?你打算怎么利用好你的‘复仇者联盟’。” 听到老板问起计划中的下一步行动,杜克这边也不藏私。 直接把早已盘算好的方案给抖了出来。 “利用他竖起一面旗帜,这是首要的。” “像瓦列里这样,被那帮狗娘养的买办集团利用然后抛弃的工具人不在少数。只要能利用好瓦列里这面旗帜,就能团结这类人当中的有志者与我们并肩作战。” “复仇本身并不是重点,关键在于复仇能直接通往我们的最终目标,这就够了。脚下所走的这条路到底是叫‘复仇’还是别的什么,在最终目标面前已经不再重要了。” “所以,这完全符合你的利益,老板,完全有理由也非常值得去做。” “......” 闻言的周正不置可否,反而是先回头看了一眼身旁近在咫尺的杜克。 随后这才缓缓回过头来,饶有所思又耐人寻味地再度开口。 “你是越来越能从我的利益角度出发来考虑问题了,而不是最初的单纯为了复仇。” “如果不是了解你的为人,我甚至都快把你跟那些拍马屁的阿谀奉承之人归为一类了,但正因为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所以——” “你变了,杜克。或许连你自己都没察觉到这一点,但总有些事是潜移默化的。” “......” 周正能把屁股坐到今天这位置上,东拉西扯一堆盟友上了自己的“周氏贼船”,利益捆绑遍及半个地球。 那当然不完全是靠外挂的功劳,尽管这很重要,周正在人际关系和语言艺术上的能力同样必不可少。 一眼看出杜克的变化对如今的周正而言不算难,这些在周正这个上位者眼里都是有迹可循的。 反观被说中了心事的杜克也只是短暂一怔,并未出言反驳而形同默认,很快就听到了自家老板继续道来的话语。 “这种变化有原因吗?或许你可以思考一下,如果有答案且愿意分享给我,那我洗耳恭听,反之我也充分尊重个人隐私。” 不强求的发问给双方都留够了回旋的余地。 之前也试想过这方面问题的杜克再度沉思起来,尽管时间稍长但并未选择彻底的沉默,而是向周正道出了真实的原因。 “我无数次地想放弃过自己,太多个夜晚辗转反侧,试想等复仇完成之后就一枪了断了我这条贱命。” “也许自杀前还会留一份器官捐赠遗嘱吧,大概率会。把我的尸体利用干净,去帮帮那些真正需要这些的普通人。我不祈祷这能赎清我犯下的罪孽,但赎不清并不是什么也不做的理由。” “我这样想过无数次,直到有一天,在梦里,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我原以为我已经忘掉了的人——我女儿。” “......她现在在哪儿?” 周正问的直接,杜克回答的干脆。 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之后的关系早已到了无话不能谈的地步。 “不清楚,科罗拉多或者佛罗里达吧。” “自打我出事,我前妻带着孩子跟着一个狗屁银行经理跑了之后,我再没联系上过她们母女俩,也从没再见过。” “我前妻有她自己的选择,出了那样的事之后她也有理由这么做,老实说我并不怪她。” “但我真的很想很想再见见我女儿,艾琳。她几乎是我在集中营里时候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哪怕我受尽折磨摧残也始终希望再见到她、拥抱她,听她再叫我一声爸爸,只此而已。” “算起来,她今年也有12岁了,该是个懂事的小姑娘了。我先是从军后又被关押再被通缉、四处流亡,从未尽到过身为一个父亲的责任,我想要机会去弥补她,哪怕她不一定会接受,我也想尽力去做一些身为一个男人和父亲该做的事。” 诚然杜克是正宗的美国老红脖出身,而周正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 但至少在传统价值观与家庭观上,周正还是与杜克有着许多共同点的,更能认可杜克这种想要扛起身为男人和父亲责任的发自心底诉求。 “那你就得好好活着,在复仇之后安定下来,有一个新的开始、过上新生活。” “你意识到了这点,所以不再完全执着于复仇,希望有朝一日能过上一个平凡父亲式的生活,做自己该做的事。” “我说的对吗?” “......” 尽管心情复杂很难用语言来精准描述,但杜克最终还是报以无声的点头,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这倒是让周正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周正想要的左膀右臂不是一个只会执着于复仇的杀戮机器,而是一个真正有血有肉有感情有对生活向往的人。 资本把人变成了鬼,甚至于连鬼都不是的可憎怪物。 周正不感兴趣也不需要这些,真正有血有肉有信仰的战士,远比任何畸形的怪物都要更加强大,这才是周正所追求并需要的。 想到这里,心中已经有了盘算的周正随即说道。 “我会托人去调查这件事的,你要是有线索也可以告诉我。” “母爱诚然很重要,但我不觉得以你现在的情况、身份、正在做的事,妈妈就能保护住女儿并倾注母爱。” “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敌人不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上,事实一次又一次地向我们证明,那些后现代怪胎是真正的无所不用其极。” “说句不好听但又现实的话,在你给未来科技制造了数以十亿计的直接间接损失后,他们对你的女儿下手只是早晚的事。” “这对他们而言是一种‘不一定奏效但一定是零成本’的事。就算你真的不在乎你的女儿、前妻更无所谓,但对未来科技来说,搞到手两张肉票又有什么成本可言呢?这是比走在马路上无意中踩死一只蚂蚁还要轻松的事。” “但‘万一成功了呢?’,万一你杜克真的在乎你的女儿和前妻呢?如果我是未来科技我一定会赌,可能的收益回报比起成本完全是成千上万倍的。” “为了100%的利润,资本就敢践踏这人间的一切法律。对于你,未来科技没有什么事是不敢干,更没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周正的一通分析没有半句虚言,全部都是实打实的就实而论。 完全了解未来科技是啥尿性的杜克也清楚,未来科技现在之所以还没走到自家老板所言的这一步、干出这种事来。 那唯一的解释不是未来科技有人性、讲人道主义,出于原则不会这么干。 而只是未来科技被搅得鸡飞狗跳、四处失火,无暇他顾之下暂时还没考虑到这一点而已,但不代表以后就永远会这样。 如果未来科技某天突然想起来还有这么一招,果断出手将之转变为现实。 那到时候留给杜克的,就只有要么看自己女儿受尽折磨去死,大概率还会连着亲妈一起、母女合葬。 要么跪下来被拿捏,被未来科技重新拴上链子当狗,做尽那些自己不想干但又不得不干的事。 就像单面可视玻璃那头的瓦列里曾经那样。 想象到这些可怕后果、更不想沦落至此的杜克,眉头十分罕见地紧皱在一起,不由地攥紧了拳头紧咬牙关。 注意到这细节的周正也不犹豫,再度补充说道。 “不要被情感左右了理智,单纯的急躁是没有用的。” “我会把这件事提到我日程表上的第一优先级上来,投入我所能动用的所有资源尽快去办。” “哪怕是在美国,只要我们先于未来科技找到她们母女俩,就有的是办法把她们弄出来。” “那时,还有以后,你想重新担起做父亲的责任,也就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了。” 大恩无以相报、更难言谢,这就是杜克当下最真实的心境。 也只有周正现在说出这样的话,是让杜克相信有能力做得到的,但凡是换成其他人来讲都不会有这效果。 接下来就只有更加发挥全力地帮老板搞定一切,解决掉任何敢于挡道的敌人扫清障碍,这既是为了老板更是为了自己。 为了自己的复仇,和复仇之后那些让活下去可以变得有意义的事。 于周正而言,帮杜克解决这的确是头等大事的问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就算是有和自己穿一条裤子的老牙帮忙,还背靠上三常级别的情报体系,但想在时效性线索几乎没有的情况下,从大几亿人里把一对母女找出来依然是大海捞针。 难度越大意味着成本越大,成本越大意味着周正必须拿出巨额的利益来做置换,好让俄国人那边真心实意、出工出力地帮自己这个忙。 生意从不是免费的,周正的面子也不能解决一切问题。 但即便如此,周正也铁了心一定要不计成本地把这事办成。 原因无它,杜克对当下的自己而言实在是太重要、太不可或缺了。 其个人能力之强,已经达到了让周正能真心实意地说一句“美利坚超人”的程度,迄今为止给周正打出来的实打实战果也是名列榜单第一。 美军现行体制能在21世纪培养出的最顶级基层骨干指挥员人才,那说句实话也就到杜克这程度算顶了天了,这样的人才只能说是可遇而不可求。 不把杜克这可能的“后院失火”处理好,就等同于让未来科技断自己一臂。 这已经不单纯是杜克和未来科技的恩怨情仇了,而是上升到“杜克的事就是我周正的事,杜克出事等于我周正出事”的程度。 “看来得赶紧找老牙勾兑下,越早开始找人越好,绝不能让未来科技抢在前面。” 正当周正如此盘算着之时,面前单向透视玻璃后也传来了动静。 只见会面室的房门被“吱呀”一声打开,先是一道开门引路的瓦格纳警卫身影入内,紧随其后的便是一众平民打扮的人迫不及待入内。 “啊——啊——啊——” 尽管活生生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但仿佛被连人带表情一起定格在椅子上的瓦列里,依然是满脸的震惊与难以置信,口中发出的只有含混不清的呜咽低鸣。 刚进到房间里来的一行男男女女,为首的老太太更是最先控制不住情绪,只“哇”地一声就扑到了自己孩子的怀中。 “儿子,我的儿子,我的孩子啊!” “他们都说你死了,我说不可能,我的孩子一定还活着!原来我不是做梦,不是!” “快让我看看你,我的好孩子,真的是你吗?告诉妈妈真的是你吗,我的好孩子呜呜——” 久别重逢的母亲再度见到儿子的当场情绪失控,这完全在周正的事先预料之内。 另一边,眼泪止不住地倾泻而下的瓦列里,也紧紧地抱住怀中的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向年迈的老母亲重复着“是我,妈妈,我还活着”。 真正让周正感到意外的,是那个一看就是父亲模样的面容严肃老爷们,杵在那里跟庙里的张飞像一样一脸不悦、乃至有些恼怒的表情,是丝毫看不出再度见到儿子后的喜悦与激动。 以至于都让周正有些怀疑,这对父子难不成不是亲生的还是怎样。 很快,在除父亲以外,其他所有在场亲人的泪眼婆娑与相继拥抱过后,周正心中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 “爸,爸爸——” 似是天生的父子不和、关系不好,连瓦列里自己似乎都对这样的“父子重逢”场景毫不意外。 站在老爹面前连上去拥抱都不敢,只是低着头略显尴尬又小声地开口。 “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对自己过去干过的那些事,那些年对家里撒过的谎,有什么好解释的吗?” 只字不谈亲情,片语不说重逢。 神色凝重的老父亲就像上下级问话那样询问着瓦列里,而曾经跟杜克怼得一套劲,丝毫不见退缩害怕之意的瓦列里,眼下居然也不敢有丝毫忤逆地连忙回道。 “我——我没什么好解释的,爸爸。” “干了就是干了,无论那是好事还是坏事,小时候你总是这样教导家里所有的孩子。” “我误入歧途和那些亚速渣滓混迹在了一起,双手沾满了无辜同胞的鲜血,我违背了身为军人的誓言,忘记了你曾经的教导,最后落得如今的下场,活着跟死了没什么区别,甚至活着还不如赶紧死了算了。” “我——” 砰—— 突然,只那么一刹那间。 只见低头认错的瓦列里连话都还没说完,体格硬朗明显超过一般同龄人的老父亲直接冲了上来。 二话不说抡起种了大半辈子地的拳头,一拳狠狠地砸在了瓦列里的脸上,如同一发炮弹一般直接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锤倒在地。 紧随其后的,便是那烈度如弹药殉爆般的破口大骂。 “畜生!败类!孽种!!!” “你还记得我教过你!?嗯?那你记不记得,我在你们小时候还教过什么!?” “我们为什么失去了曾经那么强大的祖国?为什么肥沃的黑土地上种出来那么多粮食,偏偏连让你们每一个孩子连吃饱肚子都做不到?是什么人导致了这一切,无论你长大成人之后干什么都一定要恪守怎样的底线!?” “我——我,记得,我当然都记得——” 被自己亲爹一拳头干翻在地的瓦列里挣扎着爬起,一只手撑在地上就是不敢或者不愿立刻起身,半瘫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回道。 换来的,却是父亲更加愤怒的咆哮。 “你记得?你什么都知道你还明知故犯,你这个该死的畜生!” “你的爷爷,你抱着你爷爷的遗像、穿着军装,去参加‘不朽军团’游行的时候,你可曾想过自己以后会干这种事!?” “2800万,2800万条人命!我们斯拉夫人付出了那么巨大的代价,难道就为了这个?为了让你去给买办集团当狗,为了让你跟那些不伦不类的败类厮混,为了让你把枪口对准你的同胞!?” “你把我们家的脸都丢尽了!斯拉夫人怎么就会生出你这样的败类叛徒!?如果有人活该上绞架,那就是你!是你,你这个畜生!” “......” 这老父亲骂的是如此难以入耳、触目惊心,以至于连稳坐玻璃后的周正都皱起了眉头,忍不住向一旁的杜克开口。 “我知道斯拉夫人信奉‘叛徒没有明天’,但这是不是有点太过了,他们可是亲生父子。” 闻言的杜克叹了口气,倒也简单而直接地答道。 “大概正因为他们是亲生父子,所以才会这样。” “一个明大义,经历过信仰和团结强盛时代的老父亲,看到本是全家人都给予厚望的儿子,堕落成如今这样,那又会是怎样?” “答案已经摆在我们面前了,不过这样也好。能拳脚痛骂,说明这当爹的至少还没完全丧失亲情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