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日头还未升至最高。 轲比能骑着一匹神骏至极的白马,在众多鲜卑白马骑兵的簇拥下,来到了距离南门两百步外的地方。 早有鲜卑使者来通禀过,称轲比能要与田豫单独会面,最多加一个随从。 马邑城的南门缓缓开启,田豫与曹爽二人腰间挎刀、全身着甲,缓缓走向鲜卑人的方向。 若说有什么不同的,田豫马侧挂了一张暗黄色的大弓,曹爽携带了一柄长槊。 两人两骑,在城门百步处缓缓停住。轲比能与郁筑鞬两人,也骑着白马从鲜卑军阵中走出。 轲比能刚要说话,田豫就冷着脸直接问道:“轲比能,老夫问你,为何要杀夏舍?” “夏舍?是田公那个自小在鲜卑人中长大的从事吗?”轲比能面露惊讶之色,侧脸看向郁筑鞬:“怎么回事,夏从事是你杀的?” 郁筑鞬瞪大眼睛,面露不解之色。一时间说不清是由于轲比能的提问,还是对于轲比能睁眼装糊涂的举动。 “我……”郁筑鞬刚要说话,就意识到了一丝不对,转而说道:“大王,是我擅自主张……” 郁筑鞬话一出口,轲比能抡起马鞭,照着郁筑鞬的后背就是一顿猛抽,而且还边抽边骂。 田豫冷眼看着面前这两个鲜卑人略显拙劣的闹剧,在轲比能在郁筑鞬的皮甲外抽了快十下后,伸手拦住了轲比能。 “省些力气吧。”田豫轻声说道:“老夫压制了你将近十年,你是什么样的脾性,老夫还是知晓的。” “轲比能,今日你将老夫围困至此,想要什么?” 轲比能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缓缓说道:“田公,我其实就不明白了。你是大魏官员,我这个先帝亲封的附义王、不也是大魏官员吗?” “步度根、泄归泥、素利……这些鲜卑人难道不是应该由我来管辖吗?为何田公屡屡包庇他们,放任他们迁入大魏境内呢?” 田豫看了一眼轲比能诚恳的表情,随即笑着摇了摇头。 他知晓,这位继檀石槐之后、已经统一了西部鲜卑的轲比能,已经是这片草原上最为巨大的势力了。 若再让他得势,实非大魏之福。即使轲比能才能不如檀石槐,危害也定然不会更小。 如今吴蜀未定…… 田豫长吸一口气,看向轲比能问道:“轲比能,你可知当今天下形势吗?” 轲比能答道:“田公是不是想与我说,当今陛下在南边与吴国作战、大胜了一场?早有人与我说了此事!” “天下打了几十年,谁还不知道谁啊?没见哪次大魏真就把吴国、蜀国灭了。” 说到这里,轲比能笑了一下:“田公可知,蜀国还有人找我,要约我一同去打凉州呢!” 田豫的声音变得更冷了,目光如同看着一件死物一般,盯着轲比能的脸:“蜀国派人与你说什么?” 轲比能看了看天,顿了几刻方才说道:“蜀国想让我一同去打雍州,说要把北地、上郡这些匈奴之地,尽数给我。” “我当然是拒绝了!自己同族的鲜卑人都没收纳完全,哪有余力去打雍州呢?” 见田豫依旧皱眉,轲比能说道:“田公,还是将素利交给我吧。素利给大魏卖马,我也可以卖!素利、步度根、泄归泥这些人替大魏守边!我也可以替大魏守边!” “你?”田豫打量了一番轲比能的嘴脸,轻蔑一笑:“轲比能,看来你是铁了心与大魏作对了?” “田公说的哪里话!”轲比能信誓旦旦的举手指天:“若田公将步度根、泄归泥、素利都交予我管辖,我西部鲜卑一定生生世世忠于大魏!”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田豫也没有任何与轲比能接着说下去的必要,随即冷哼一声,转身就要离去。 随着田豫转身,身旁的曹爽察觉到,轲比能的表情在一瞬间就变得狰狞起来。 轲比能并没有带兵器。就在郁筑鞬伸手摸向马侧挎着的弓时,曹爽也将马槊单手端起。 曹爽面容严肃的说道:“田公如此刚正,劝尔等也不要做小人,还是即刻回去吧!” 轲比能冲着郁筑鞬摇了摇头。在确认过曹爽没有带弓后,二人这才勒马回返。 回到马邑城中后,田豫坐在营中,向一旁的何信问道:“明日用来发狼烟的物什,都已经准备好了吗?” 何信应道:“准备好了!这两日已经烘干了许多马粪与干柴。若明日发信来用,足够用上四五次的。” “那就好。”田豫对曹爽说道:“昭伯,将素利与提笃给我叫过来!本将要吩咐明日素利部、乌桓义从作战之事。” “遵命。”曹爽行礼后也走了出去。 …… 翌日上午,天色刚亮的时候,素利按照田豫的吩咐,率剩余的三千多鲜卑骑兵从南门外出门集结。 说是围城,轲比能并没有能力在马邑城这里,搞出来如曹操攻邺城时、那么多密密麻麻的壕沟、拒马和堑壕,只是在东、南、西、北四门外,各自放了一个营地以作监视罢了。 每个营地不过五千人左右,剩下的一万骑兵,由轲比能领着,屯在更东一些、靠近他退路的位置。 就在素利部出南门集结之时,南门外的鲜卑营地就有斥候飞速将此事通知了轲比能。 轲比能本能的反应过来,这是素利要跑!若素利跑了,自己哪里还有继续在此围困田豫的理由? 虽说轲比能现在就在做着与大魏为敌的事情,但无论如何,他在嘴上是绝对不承认的。 轲比能猛然站起,向身边亲随吩咐道:“遣人告诉城西的郁筑鞬,让他马上向南拦住素利逃往楼烦的路!让城南的迟里去堵住城门、别让素利回马邑,城北、城东的营地不动!” “我自去率众抓捕素利!” 亲卫们领命之后疾驰了出去,轲比能也披甲上马,在营中呼喊起来、准备集结,即将动身拦截素利去了。 素利就是那个抛出去的肉包子,好听些也叫诱饵。 即使有了刘晔、毌丘俭所领的三千雁门郡兵为助,面对轲比能的三万骑,魏国一方也只有一万五千兵力,只有轲比能的一半。 不过,这已经是最好的境地了! 鲜卑人穷。 这个时代,就连中原都陷入物资匮乏,更别提北方的边地了。 对于这些鲜卑轻骑,很多鲜卑人也只有一柄环首刀。能着皮甲的,也就只有轲比能的嫡系部众了。 田豫本部的两千外军,乃是镇守幽州边境多年的精锐,人人有盔有甲。虽说都是步兵,但其中还有四百步弓手和两百弩手。 足以对敌了。 在城头看明白轲比能的调度后,田豫对身旁的何信说道:“起狼烟!给雁门兵发信号!” “让提笃领着三千乌桓义从、从西门集结后、追着郁筑鞬冲,追着从西边南下的鲜卑人!告诉提笃,今日可以报他父兄的血仇了!” “何信,随本将一同从南门列阵而出,击溃来堵门的鲜卑人!” 见一旁的曹爽有话想说,田豫豪迈的笑着拍了拍曹爽的肩膀:“大军尽出,胜败在此一举,马邑城已然无用。昭伯,随老夫一起冲阵!” “喏!”曹爽抱拳,神色兴奋的说道。 如果从高空中俯瞰此时的战场,矗立在平原之上的马邑城,已经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屏障。 城东和城北的两个鲜卑营地,在轲比能的命令下,原地防守、准备拦截从东门、北门出来的魏军。 这两个营地共计一万人,就这样被搁置在了战斗之外,达到了轲比能兵力的三分之一。 或许他们将会被轲比能传讯再度调动。不过这个时间差,对于田豫来说已经足够了。 西门处,郁筑鞬的五千乌桓骑兵向南追去,欲要堵住素利部向西南退往楼烦的道路。而轲比能的一万本部,则是预备赶往马邑城南的桑干水处。 要么彻底包裹住素利部,要么在其半渡时发起冲击。 此时的轲比能自己看来,他的指挥并没有什么错误。 有趣的是,当一个人认识不到自己的失误时,往往即将迎接被对手碾压的时刻。 毌丘俭顶盔掼甲、挎弓携剑,与刘晔一同骑马立在离马邑城三里处的一片土丘之上。 就连在皖城附近都未穿过盔甲的刘晔,在马邑城头上的狼烟升起后,也在毌丘俭的反复劝说下,套上了一层皮甲以作防护。 “刘公,能否出击了?”毌丘俭看向刘晔。 “再等等,等这股鲜卑人再近一些,开始交战后再出。”刘晔轻声说道。 过了一刻钟,眼看着从马邑城西门出来的郁筑鞬部,已经从西面、将准备南渡的素利部包围住时,刘晔侧脸目视毌丘俭,点了点头。 “距离鲜卑人还有两里。我自去冯颇阵中。冲阵危险,仲恭保重。”刘晔说道。 毌丘俭大笑:“些许鲜卑人,还能有当日皖城的吴军更难冲吗?” 刘晔轻轻点头,驱马走回了土丘后的林中。在那里,冯颇的三千雁门郡卒整装待发。 从洛阳随刘晔、毌丘俭北上,一路至此的一百越骑营的骑兵,在毌丘俭的带领下,沉默着从土丘后列队而出。 沉默着加速,沉默着端起骑枪。 沉默着冲向郁筑鞬的鲜卑骑兵之中。 对于毌丘俭来说,不需要多作杀伤,穿透郁筑鞬松散的军阵、引其乱起之后,就算完成了战术目标。 此时,郁筑鞬部已经开始和素利部交战。 郁筑鞬欲要拦截。素利部三千多欲要逃命的杂兵,在求生欲的催动下,竟一时和郁筑鞬部打的战线胶着。 嘶吼声、马蹄声、兵戈声不断入耳。 此时的郁筑鞬,正在率亲卫催促手下的骑兵尽快将素利部拦腰截断。 “大人,大人,你看南边!”一名亲卫喊道。 郁筑鞬皱眉,在马上伸头看去,却一时看不真切,大吼着向左右说道:“快过来扶着我!我要踩在马背上看!” 就在两名亲卫将郁筑鞬扶好站起之时,毌丘俭的一百中军精骑,已经如利箭一般、开始穿过自己的松散的骑兵阵中。 但这还不是让郁筑鞬最为惊诧的。 北面,三千乌桓义从、正在从城西的方向冲来。 南面,三千雁门郡卒结成阵势,在向自己的侧后面徐徐接近。 而东面,大王轲比能的旗帜却离自己还有至少两里的距离,中间还夹着一个素利部! 即使有两名亲卫相扶,郁筑鞬亦然没有站稳,一下子跌下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