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感慨道:“臣虽说是从幼年开始学经,数十年下来却从未想到这一层。陛下思虑深远,臣敬佩万分。” “朕只是思考的角度与皇叔不同罢了。”曹睿摆了摆手:“皇叔既然想明白了,那译五经为白话一事开始做了吗?” “已经开始做了。”曹植说道:“诗经、尚书、礼、易、春秋这五经,臣从诗经开始译为白话,已经译了二十余篇了。” “周南十一篇、召南十四篇,这二十五篇臣都已经译好了。而且臣此次来陈留面圣,将这些译稿都放在马车中带过来了。” 曹植问道:“陛下,臣命人将这些译稿取来请陛下御览?” “不必。”曹睿摆了摆手:“朕就先不看了,待皇叔将诗经都译好之后,朕再细细看一遍。” 曹植点头:“臣知道了。陛下,臣还有一问想请陛下解惑。” “什么问题?”曹睿看向曹植。 曹植说道:“洛阳太学外有一排石经,太学的学子们从此可以以石经来作为依据。但即使臣将五经译为白话,朝廷又要如何推广呢?” 曹睿嘴角带了一丝笑意:“皇叔是想问如何普及?” “臣是有此疑惑。”曹植回应道。 曹睿轻轻点头:“皇叔问的极好。” “所谓经学的推广,固然需要士族及名士大儒的教学,但还是需要朝廷去真正在后面出力的。” “司隶、冀青幽并、兖豫徐扬、还有雍州凉州,天下也不过百余郡罢了。五经译成白话文后,先由朝廷抄送各州,再由各州给所属郡国各再抄送一份就是了。” “到了各郡国之后,无论是郡中出资使人抄送、或者再择其中的重要篇章书写于影壁之上,这些都是可以的。” 曹植拱手说道:“臣大略懂了。若有这样一部通行于世的五经译解在各郡之中的话,各地学问的中心就会从大儒开设的私学处,转移到郡中开办的官学。” “推行教化的同时,从而也使各地学子明白,他们所学知识的来源是朝廷而非某个名士。” “看来皇叔和朕想到一起去了。”曹睿笑着点头:“汉朝的时候有东观和兰台,如今朕也想在洛阳设立一个机构来弘扬儒学、传习诗赋,就叫它崇文观吧。” 当然,曹睿还计划着回京遣人改进造纸及印刷之术,只是没必要在此时与曹植说罢了。 曹植好奇道:“陛下这是要在洛阳设立一个经学的中心?” 曹睿点了点头。 一直以来,曹睿所虑之事只有两个,短期的掌权和长期的集权。 想要短期之内掌权,多半还是要从做事的角度来看。 无论是朝中的人事任免和淮南的对吴用兵,都是让权不外散、增强自己这个皇帝的权威而已。 若是从长期来看,世家大族的威胁无疑是最大的,把持选举、阶级固化、结党营私…… 而在当今的时代,世家大族与士族几乎可以等同。 曹睿说道:“皇叔,先帝不是说过吗,文章乃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若是要开创我大魏的盛世的话,不仅需要统一天下之武功,也需要文治。” 曹植看向皇帝,小心而又带有试探的问道:“陛下,臣此番为五经译解,这个职能是否也要归于这个崇文观内?” 曹睿看了一眼曹植跃跃欲试的表情,心知曹植又存了不安稳、想做事的心思,随即说道:“崇文观之事,朕也只是有这样一个想法。具体之事,待朕回洛阳后再定。” 曹植故作平静的点了点头,眉宇间似乎有些失望之意。 曹睿仿佛没注意到一般,自顾自的笑着说道:“朕先前在东宫之时,皇叔的许多文章朕都熟读,甚至有些还能背诵。” “哦?”曹植似乎又来了些兴致,挑眉问道:“臣所作诗文众多,陛下可有喜欢的篇章?” 曹睿点了点头:“皇叔文才如此之好,朕自然是有喜欢的诗篇,而且两篇都与‘白马’二字相关。” 曹植微微思考一瞬,也露出笑容说道:“陛下说的是《白马篇》和《赠白马王彪》这两篇?” “正是这两篇。”曹睿说道:“无论从文采还是意蕴来说,朕以为这两篇都是皇叔诗赋文章中的首选。” 对待武将,就要谈战绩、谈军旅、谈功业。对待文人,拉近距离最好的方式,就是聊他最得意的作品了。 不过曹睿并没有任何勉强之感。以曹植之文才,些许褒扬还是当得起的,曹睿的话也是发自内心。 曹睿缓缓起身,背着手开始在堂中踱步,嘴里还吟诵着曹植《白马篇》中的句子。 曹睿一边走着一边扬起头来,仿佛这样吟诵才更有味道些。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见皇帝十分陶醉的背诵着自己的得意之作,曹植这个作者本人也开始回忆起自己当年写《白马篇》时的心境来。 白马篇……那是建安十二年的事情了。 十六岁的曹植在去年随父东征淳于之后,第二次随父出征,而此次出征就是远征乌桓、扫清袁尚袁熙二人的远征。 在向辽东进军的途中,来自幽州、并州、冀州的骑兵军阵给曹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跨马携弓,奔走长驱,甚至曹植自己都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皇帝的声音还在继续传来:“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 随大军翻越卢龙塞,领略燕山之险峻;观张辽用武白狼山,感怀王师之武功。这一切对于十六岁的少年曹植,都是十分刺激而又激荡的。 白狼山下,乌桓单于在交战中身死之后,漫山遍野都是跪下扔掉兵器的乌桓兵,张辽亲手持着大纛、策马在父亲身后耀功。当日曹军远征而来、大胜已定的欢呼声,似乎还能在自己耳边听到。 《白马篇》一共也只有十四句,很快就到了尾声。随着皇帝‘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话音落地,曹植反倒是一声长叹。 见皇帝背着手笑着看向自己,曹植从席中站了起来:“陛下亲自吟诵臣的诗作,臣实在惶恐。” “臣少年时写下这首《白马篇》,当时所想所感都是幽并骑士的勇武和大军战胜之后的得胜之感。” “但臣现在想来,大军出征不仅是夸耀武功,更有兵凶战危、国事艰难之感。武帝回军之后,也常常感叹远征辽东的艰险。若是让臣现在再写,恐怕也难以找回当年那种少年意气了。” 说罢,曹植躬身行了一礼:“臣恭贺陛下南征大胜归来。” 曹睿点了点头:“虽然皇叔说的都对,但《白马篇》中的少年意气以及激扬文字,朕认为几乎可称‘一字千金’了。” “不过,”曹睿看向曹植:“皇叔在建安之后的文字,却更显哀愤之感了。” 没等曹植回话,曹睿又沉声说起了《赠白马王彪》里的几句诗来。 “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 曹植知道,这两句诗乃是从《赠白马王彪》一诗中截出来的,本来并不连着。但皇帝将这两句诗放在一起,似乎有些别的用意。 似乎……似乎在鼓励自己立起志向? 即使这首诗是自己所作,但面对皇帝藏着问题、藏着答案的这种阅读理解,曹植这个作者本人也是有些困惑了。 曹植拱手说道:“不瞒陛下,臣……臣自就藩以来,虽然常常能有报效国家之志,但却总是不为朝廷所用。” “按照制度,臣可谓是无事可做。而且臣先后的封地安乡、鄄城、雍丘,不过都是数里之城,几乎如同禁足了一般,文字中自然有哀怨之感。” 这一番话脱口而出之后,曹植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妥,连忙紧跟着说道:“陛下恕罪,是臣失言了,臣绝对没有怨望之意。” 曹植努力回忆着自己刚才所说的话。 好像陛下说的是‘哀愤’,而自己说的是‘哀怨’吧。无论如何,‘哀怨’似乎都比‘哀愤’好上一些。 曹睿表情略淡的说道:“所以皇叔就在给朕的表文中,说什么‘西属大将军,当一校之队;若东属大司马,统偏舟之任’?” “大将军在此战中,率中军步卒为大军之后盾,实为股肱之任。大司马统领骑兵数万,将吴军分割包围杀伤,这是亲冒矢石之功。” “皇叔说‘兵者不可预言,临难而制变者也’。”曹睿的表情渐渐变冷:“若是真让皇叔自领一军,皇叔是能为国家阻击敌阵、还是能追亡逐北?” “或者说,皇叔就是想找朕来要兵权?”曹睿盯着曹植的眼睛看去。 曹植说话的气势也渐渐变低:“臣只是想为国家效力,并非想要兵权,也并非有其他意思……臣只是想试一试罢了。” 曹睿轻叹一声:“皇叔,方才你也说了‘兵凶战危’。这次虽然名义上是朕亲自南征,但军队调度都是大司马和大将军指挥的,朕所起的作用,也只不过是与谋士议论而后定策,交由大司马和大将军执行罢了。” “这种事情,朕又如何能让皇叔去‘试一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