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有人愿意第一个吃桃子的。 见傅嘏起身行礼,郑称朗声说道:“士子需先报出自己姓名、出身以及年龄。” 傅嘏面无惧色,拱手说道:“学生傅嘏,出身于北地郡,时年十七。” 傅嘏,就是之前和荀粲辩论的那名‘神童’嘛!曹睿听中书令孙资说过的。 曹睿微微抬手,以示听到了傅嘏之言。郑称见状说道:“有何问题欲请示陛下?” 傅嘏虽说也有些紧张,但心里素质是肉眼可见的良好,调整了一瞬便开口问道:“学生请问陛下,今年乃是黄初七年,按惯例明年即将更改年号。不知陛下愿选定什么年号,且对国家有何期许呢?” 曹睿听闻傅嘏之言笑了一下。真不愧有‘神童’之名,问了这么一个取巧的问题。 新帝即位,改元是肯定要改的。年号之意,自然也会选个吉祥吉利的。傅嘏这样的一个问题,不仅没有涉及什么实质性的国家大政、还能活跃场内的气氛,算得上有几分急智了。 司马师见皇帝对傅嘏笑着点头,不由得心中暗自懊悔。询问年号,这种问题不仅安全更能顺应陛下心意,自己怎么就没能想到呢?反倒被傅嘏抢了先! 曹睿笑着说道:“年号一事,上月朕就与三公和诸位大儒议定了。如今已是十二月,改元在即,朕就提前在这与诸位士子公示。郑博士,此事卿亦参与,由你来说吧。” 皇帝来太学问政,郑称身为太学的负责人,自然不希望有太学生提出什么冒犯的问题。傅嘏此问算是一个良好的开端,郑称对此也颇为满意。 郑称捋须说道:“经三公与大儒们议定,报与陛下批准,将于元月元日改元为‘太和’。” “‘太和’二字,乃是取于《易》的乾卦。” “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 郑称看向傅嘏说道:“傅嘏,你可知此卦彖传的含义?” 《易》乃五经之一,乾卦又是周易六十四卦之首。身为‘神童’的傅嘏,又岂能不知呢? 傅嘏思索片刻,随即说道:“在下以为此句之意,乃是万物运行皆需顺应天意。陛下身为天子统御万方,臣民顺应天理各司其职,从而国之上下调谐顺和。” “在下以为,这就是‘太和’二字之意。” 曹睿点了点头:“改元乃是国之大事,朕欲使天下和谐,傅嘏此言正是朕的本意。” 台下坐着的学生们纷纷用羡慕的眼神看着傅嘏。傅嘏自是出身名门、又位于甲阶之列,但能问出此等问题并对答如流,这种本事并非一般太学生能有的。 想必傅嘏此后定是有了前途。 郑称轻咳一声,示意傅嘏坐下。傅嘏躬身行了一礼,坐下之后颇为淡定,只是头却仰的更高了些。 郑称继续朗声说道:“第一个问题已经结束,下面到第二个问题了。” 还未等郑称说完,一名士子就急忙举手站起,并且向皇帝行礼。 曹睿站在台上自然是微笑示人,但郑称此时却微微面露不悦。 郑称说道:“急躁什么?先报出自己姓名、出身以及年龄。” 学子躬身向皇帝行礼后说道:“学生韩林,京兆出身,今年二十一岁。” 郑称点了点头:“韩林,你有何问题欲请示陛下?” 韩林被郑称一盯,本就心内慌张,此时更是说话都有些抖了:“学生……学生想问陛下,除了经学之外,陛下是否喜爱文章?” 显然,韩林此问的水平比傅嘏明显低了一阶。韩林应该是想如傅嘏一般取巧,但是却把握错了时机。 一共就只有三个向皇帝提问的机会,有第一个问题暖场就够了,第二个问题还继续暖场? 这就是有些不识时务了。 不过既然是问政于太学,曹睿早就做好了太学生问题稚嫩甚至不得体的准备。韩林此问虽然不涉及实际,但好歹也是与文化相关的。 曹睿此时没有让郑称说话,反倒是自己主动回答了起来。 曹睿在讲台上高声说道:“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 两汉四百年以来,士人所谓的著书立作往往是给儒家经典批注作解,对于写作文章一事,反倒是不怎么看重。 若如曹睿刚才所说,显然是署文作句,提高到了‘国之大业’、‘不朽盛事’一般的高度,这是两汉之人从来未提及过的。 见众人纷纷倾听,连一旁站立的郑称和高堂隆两位博士,以及刘晔、黄权两位侍中都纷纷露出思索的表情,曹睿笑了一下继续说道。 “此言并不是朕说的,乃是先帝于《典论》一书中所提及到的。但朕之意,与先帝并无分别。” “朕以为,若能著书立作、写出有足够才智的文章,就要思考深远、料远若近、有的放矢。一篇好的文章,对于文学和教化的作用不会比一名大儒更少。” 韩林见皇帝解答了问题,连忙行礼拜谢。 但曹睿想了一想,看向高堂隆继续说道:“高堂博士,既然提到文章,朕以为可以将先帝的《典论》一文刻于石上,藏于太学之中,以示朕尊崇文学之意。” 高堂隆拱手行礼:“陛下于文章之言,是臣之前从未听过的论断,令臣耳目一新。臣未读过《典论》,还请陛下赐臣抄本,臣这就命人刻印。” 曹睿笑着说道:“这是先帝的文章,估计只有朕读过了。刘侍中,你与高堂博士一同办理此事。” 刘晔拱手应允。 郑称示意韩林坐下。韩林位于乙阶的学子之中,马上就是最后一个问题了,郑称不想最后一个问题依旧不痛不痒,于是看向了甲阶的学子那边。 夏侯玄见郑称看向这边,面带微笑的与郑称对视,接着举起了手。 是夏侯太初。 若说傅嘏只是因为聪慧被人羡慕,那么夏侯玄就是全方面的让人仰视了。 夏侯玄起身站定,向立于讲台上的皇帝行礼。 曹睿自然是认识夏侯玄的,直接问道:“太初,你有何问?” 众人见夏侯玄与皇帝交谈的轻松之意,心中都有几分羡慕。但这是能羡慕来的吗?可不是所有人都有一个姓曹或者姓夏侯的爹。 夏侯玄和前面两位学子一样,躬身行了一礼之后说道:“关于九品中正制度,臣有一问。” 和前面两名太学生不同,夏侯玄身上是挂着一个散骑侍郎的衔的,只不过不用如钟毓一般值班罢了,因此可以称臣。 曹睿点了点头,终于有人问到涉及国家大政的话题了:“太初说吧。” 夏侯玄拱手说道:“臣在洛阳见到许多官员士子,虽说士子热心于官职前程乃人之常情,但现今的制度,却让面临选官的士子们颇为困惑。” “若从惯例来讲,在前汉及现在皆行察举之制,由州刺史举茂才、郡国太守举孝廉,茂才和孝廉入洛阳后,在三署考课评定后充任郎官,再由吏部论其前程。” 见曹睿认真在听,夏侯玄继续说道:“以臣之见,察举之制乃是依靠于州郡清议,而州郡清议的重点在于经学和孝行。在九品中正制度之下,原本由州郡清议的评定,改为郡国中正进行评定。” “臣以为由郡国中正评定士子,虽然可以避免所谓的‘名士’干预察举,但也造成了其他问题。” 听着夏侯玄的发言,一旁的郑称不由自主的又皱起了眉头。既怕学生问的差,又怕学生问的刁钻。不过夏侯玄乃是皇帝亲族,郑称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否应该打断。 夏侯玄说道:“臣以为此事有三个不妥之处。” “其一,仅有察举制度之时,若郡中太守所举孝廉、州中刺史所举茂才有不妥之处,太守及刺史是要被朝廷问责的。但如今各郡中正评定士子,若评定正确则是为国选材,若评定错误则无人指责。” “其二,察举制度本是由郡中、州中主动选取。若是士子没有被选中,也并无其他言语可说。但如今中正评定,若是评定错误,则士子此生再难翻身。” “其三,近年以来,中正评定给士人带来的影响越来越大,以臣观察,已经影响了吏部选官。臣担心若长久下去,恐怕中正制度会与吏部争权。” “以上就是臣的问题了,还望陛下解答。” 夏侯玄的问题与傅嘏和韩林的有本质上的不同,乃是讨论‘九品中正制’这一根本的人才制度。 曹睿站在台上,夏侯玄的每词每句曹睿都听了进去。 其实夏侯玄的问题可以总结为一下几点: 其一,若太守举孝廉,孝廉被朝廷发现其人不行,太守是要担责的。但中正评定士子则无人考核,全靠中正的责任心,这会出大问题的。 其二,目前的中正制对每个士子只评定一次,容易造成冤假错案。 其三,中正在逐渐侵袭尚书台吏部曹的权责。 曹睿位居高位,什么制度有什么问题,在曹睿的角度是不言而喻的,九品中正制度自然也有缺点。 曹睿如今行事的重点,并不是将每个制度都马上去大刀阔斧的改革完备,而是在保证曹魏朝廷正常运行的前提下,再逐渐做出变革。 让曹睿感慨的,其实并不是夏侯玄提出问题的尖锐。而是夏侯玄这个人能提出这等问题。 身为夏侯氏之人,又居于洛阳才华如此出众,自然是不用担心自身前途命运的。但是夏侯玄却能发此同理心,替天下的士人学子向皇帝提出这般的问题。 在曹氏与夏侯氏中,竟有如此之人吗?实在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