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睿明白,三国时期所谓的白话,指的就是汉末以及魏蜀吴三国之人的日常交流用语,和后世之人的白话并不相同。 但不管怎么说,白话总是比文言要易懂的多。 文化的传播是有规律的。 首先从载体来说,印刷术和便宜的纸张,这两个要素才是促使书籍流传的源动力。 其次从内容来说,现在魏国以儒学、以五经为标准教材,那么推广五经就是目前弘扬教化的重点。 印刷术和纸张的原理并不太难,更何况现在已有了还不错的左伯纸。等此次南征结束、班师回朝之后就可以命人去改良制造。 即便有了纸张、有了印刷术,在书上印什么岂不是更重要的事吗? 目前的五经以及数百年来名家大儒的注解,已经将经义提高到了一个没有名师教就学不懂的程度。曹植不是闲着吗,不是有才学吗?那就干脆做一些真正弘扬教化的事情去吧。 孙资在马上拱手问道:“陛下之言臣大略听明白了。陛下是想让雍丘王用白话将五经讲解后成书,来方便士子学习阅读?” 曹睿点头:“正是如此。如此弘扬教化的事情,朕信不过别人,就让雍丘王自己一个人慢慢做吧。” “对了,教化乃国之重事,雍丘王若能做成,自然是大功一件。雍丘王什么时候开始为朕译书,就什么时候开始给他双倍俸禄,免得说朕亏待于他。” “人尽其才,他就应该在书案前做事,而不是什么妄言与朕一同南征!” 孙资连连称是,随即将马头转至皇帝身后,准备联系校事办案、并且给曹植拟旨去了。 关于如何处理曹植,曹睿此次的决定已经尽可能的在展现善意了。 按律,诸侯王不得出王都,监国谒者不得替诸侯王打探消息、若有任何举动必须上报。 曹植此次明显是通过手段,遣人打探消息、并且意图参与政治,这是曹睿绝对不允许的。 曹植三十多岁,还是武帝曹操的亲儿子,其母卞太皇太后还在北宫坐着呢。 这种局势之下,能让曹植发挥才能著书立作,真的是善待了。 五经只是起点,而不是结束。五经结束了,其他诸子百家的书是不是也可以用白话翻译一下?班固的汉书需不需要白话注解?要不要修个后汉书,修完了是不是也要注解? 就让曹植在雍丘安心于书案之后吧! …… 此时的曹睿正在前往谯县,而就在同一时刻,陆逊却也乘船行在广阔的江面上。 昨日张温来到西陵之后,虽说陆逊当日就将张温赶出城外了,但张温说的话却让陆逊思考良久。 陆逊可以指挥千军万马决胜于两阵之间,而心中所虑的念头一旦通达,又有什么可以再犹豫的呢? 陆逊昨日当晚就令军队整备准备船只,第二天一早就开始陆续上船,准备顺流而下前往武昌集结。 这就是稳控大江的好处了,不论是顺流而下还是逆流向西,都可以通过水运节约大量的时间物力。 比如数年之前,八月份刚刚在吴国最西边的夷陵战胜刘备的徐盛,九月就能赶到吴国最东面的广陵迎战曹军。 水运之利,可见一斑。 陆逊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将领,而是文武兼备的全能人才。虽然镇守西陵多年未曾多想,但昨日被张温稍微一点,内心之中很快就明白了其中事理。 虽然现阶段陆逊的角色定位主要是武将,孙权也很少召陆逊回朝,但陆逊对于朝政却是发言颇多,甚至对于朝中发生的某些大事,甚至还会主动站队。 就比如数年前的暨艳一案。 三年之前,就是昨日再度出使蜀汉的张温,向吴王孙权推荐了暨艳此人作为选曹尚书。 选曹,自然就是负责选官的部门。 暨艳此人在选曹尚书的职位上,对东吴的人事制度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三国之中若论起政治,东吴可谓是最乱的一个。 蜀汉虽然国小民少,但是在诸葛亮的治下政治清明、反倒焕发生机。 曹魏这边一贯集权,不论是曹操、曹丕还是曹睿想做的大政方针,只要下定决心总是能推动的。不说别的,死在建安年间的荀彧就能证明。世家大族权重莫过荀氏,挡住曹操专权进位魏王了吗? 但东吴这边的政治却乱成了一锅粥,不是孙权不想锐意改革,而是在怎么改都改不动的情况下,只能‘制衡’各方以稳定国内。 暨艳虽为张温举荐,但是若无孙权首肯,暨艳岂能做到选曹尚书执掌东吴人事选举? 暨艳上任之时面临的情况是糟糕的。曹魏与东吴之间的战争让边界隔绝,再无如诸葛瑾、鲁肃一般出身江北的淮泗精英南下。 朝廷中的各类官署,自然充斥着东吴各类世家和将门的子弟,而且还大多数是才能平庸之辈。 暨艳得到孙权的首肯后,从最清贵、也是有着最多官二代的三署开始整顿。三署是五官署、左署、右署的统称,是孝廉之后、任职具体官职之前,那些‘预备官员’待的地方。 既然三署里一大半都是渣渣,那就都滚回家吧! 暨艳搞了个考核,可以通过考核、继续待在三署里的郎官不足十分之一。被淘汰的人中,若存在品行不端、徇私舞弊的人,暨艳就将他们贬为军吏。 军吏在东吴,乃是被士人所鄙视的存在。暨艳如此行径,自然在东吴引起了轩然大波。 孙权也收到了无数关于暨艳的弹劾,但是都被孙权压住了。 但是慢慢的,孙权发现自己压不住了。孙权命张温和暨艳主导的人事改革,查来查去,竟然查到了东吴第一任丞相孙邵的身上。 孙邵自己确实在选举上做过徇私的事,孙邵为人也很干脆,自己向孙权上表请辞。但是在东吴朝野之间看来,这就是赤裸裸的羞辱了。 张温和暨艳,两个三十来岁的官员,就因为得了吴王的选官之权,竟然逼得六十岁的丞相孙邵辞职? 虽然孙邵和孙权不是亲戚,但是孙邵也真姓孙! 这就炸开锅了。 孙权还是没等抵住压力,从而向暨艳问罪。暨艳不愿如晁错一般死的不明不白,于是果断自杀了事。 所托非人嘛,认了,大不了赔你吴王一条命就是。 但是暨艳死了,推举暨艳任职的张温还活着,这就惹了孙权的忌恨,被软禁在了家中。 昨日张温经过西陵,言语之间一句没提暨艳,却好像句句都在提暨艳。 因为当时,陆逊也是上书反对暨艳改革的人之一。 暨艳为吴王做事,吴王未能抵住朝野之间的压力,逼得暨艳身死。 而你陆逊,竟然不知道自己的角色其实和暨艳也差不多吗?吴王用你统兵,不知道心里猜忌你多久了。若是你未能战而胜之,恐怕也会被拉出去祭天吧! 船队顺流而下。 陆逊镇守数年的西陵,其实原名夷陵,孙权在夷陵之战胜利之后才改为西陵。 西陵在后世知名,并非由于此地曾经有东吴蜀汉两国交战,而是由于三峡。 此时,三峡之一为广溪峡、之二为巫峡、之三为西陵峡。而西陵或者夷陵,就在西陵峡的东口。 广溪峡、巫峡、西陵峡从西向东绵延数百里,沿岸峰岭夹峙,江水受其拘束而河床狭窄,激流奔腾,间布险滩,两岸道路也是崎岖难行。 但江水出了西陵,江面从狭窄变得豁然宽广。船从西陵顺流驶下,颇有‘潮平两岸阔’之感。 陆逊站在楼船的船头,广阔的江面上吹来冬季的冷风,将陆逊的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从西陵沿江行进,前面就是江陵都督朱然所在的乐乡,以及诸葛瑾驻军所在的公安。 自从张温走了之后,陆逊的眼中再看这江水、再看这山川,仿佛多了一个视角一般。 陆逊的防区西陵,乃是在吴国最西面。若要从西向东,第一个要经过朱然的防区,第二个要经过诸葛瑾的防区。 朱然曾经在少年时期与孙权一起学习,和孙权之间的交往颇为亲密。 诸葛瑾就更不用多说。当年刘备讨吴时诸葛瑾身在南郡,有人进谗言诋毁诸葛瑾,称其与刘备互通信息,流言甚盛。 陆逊当时还上表力保诸葛瑾绝无此意。孙权当时回复陆逊说:“我和子瑜在一起很多年了,有生死不易的誓言。我和子瑜,可以说是‘神交’了,不是旁人可以离间的。” 一个朱然,一个诸葛瑾,都和吴王孙权私交如此之好。 而自己久在军中领兵,和吴王的关系也只是公事相对、尊敬多于私情。吴王用朱然、诸葛瑾两人在自己身后布防,莫非是早早存了提防自己的心思? 江风吹过陆逊的脸庞,陆逊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自己问心无愧,又为何需要惧怕吴王的提防呢? 已为东吴臣子,若吴王令自己统兵作战,那就统兵作战。若吴王令自己回朝治国,那自己也甘心脱下铠甲。 守臣节,知进退,以这样的态度面对吴王,又怎么会得到灾祸呢? 想着想着,陆逊回头看向自己的船队。自己的五千部曲,已经全数从西陵调出来了,准备赶赴武昌准备作战。 无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