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一个,还有一个!” 曹睿带着怒气说道:“朕好不容易做了些事,这些人又在这里臧否!” “来,卫师傅,这两个表文你都看看。” 卫臻没有立刻出言安抚正在气头上的皇帝,而是起身缓步走到桌案前,双手轻轻拿起高柔的表文。 博闻强识如卫臻,大略浏览一遍、也就将内容全都记住了。放下高柔的上表后,又拿起徐邈的那份。如同高柔一般,徐邈的表文也是直接投入宫中的,并未经过中书。 看过后,卫臻将其平稳的放在桌案上,并未弄出任何声响。 曹睿说道:“朕知道校事归于中书不妥,这不是都收到朕自己身边了吗?” “朕特意避开了籍贯,让颍川的辛毗管辖洛阳校事、让关西的杨阜管许昌、让扬州的陈矫管河北。” “朕还忍耐孙资,将其放往外任而不是免职。朕顾全大体,为何廷尉和御史台却不能顾全一下?” 卫臻连忙说道:“陛下还是不要动怒为好。廷尉与御史台只能看见孙资外放、校事转属,借此机会抨击中书与校事,他们并不知晓陛下的一番苦心。” 曹睿抬眼看了看卫臻:“如卫师傅一般识大体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徐邈抨击中书揽权、高柔指责校事纵肆。这两人早不说晚不说,偏要赶在朕调动的时候说。” “他们是不是以为朕早就不满中书和校事了?” 卫臻拱手道:“天子之心,臣下如何能揣摩透彻?不过是以微末之事大略猜测罢了。” “臣认为,还是要给这两人大略说明一下的。” 曹睿轻哼一声:“事事都要朕说,难道不说清楚、这两人便不晓事了吗?” “朕意已决,将徐邈和高柔的上表留中不发。且看这两人还有什么动作。” 卫臻叹气道:“陛下莫要动怒了,臣看过这两篇表文,也都算这两人职责所在。” “徐邈徐景山在御史台,是位居御史中丞之下的治书执法,本就负责监察百官。” “徐邈在上表中提到,中书久居陛下左右、执掌机要又常常帮助陛下处理国事,并非社稷之福。大臣权责太重,国家就会危险。左右近臣过于亲近,君王就会受到蒙蔽。” “若是近臣趁着陛下疲惫之时有所裁断,臣子们看到他们能左右事务,就必然会向他们靠拢。一旦有了这样的开始,对官员的评价和声誉就会有所偏颇,曲意逢迎的小人就会得志。” “洛中的官员闻‘中书’之名,唯恐有只言片语得罪中书,以防其在陛下面前有所谗言。” 曹睿皱眉道:“徐邈的意思我看懂了。但他说这些话到底是想做什么?想让朕罢了刘放和孙资,还是想让朕取消了中书省?” “他没有提及如何改变,反倒只是在这里说中书如何如何不好。” “没了中书,也会有侍中、也会有西阁东阁。这种事情如何能断绝的了?” “陛下……”卫臻刚要说话,就被皇帝打断了。 曹睿说道:“让徐邈再次上表自辩!朕倒要看看,若按他的说法否了中书,他有什么好的制度!” 卫臻劝阻不住,只得应下,随即又说起高柔上表的内容来。 卫臻说道:“陛下,高柔的上表则是说,朝中官员各有职司,选用校事并非信任臣子的举动。而且十余年来,如卢洪、赵达、刘慈等校事以自身爱憎、擅作威福,着实非当初武帝设置校事的本意。” 曹睿面色不悦的说道:“早干嘛去了,偏要等到朕收校事的权责时再说。” “高柔不是廷尉吗?让他拿出证据来,校事都做了什么非法之事。” 卫臻也只得应下。 …… 第二日,高柔面色凝重的坐在廷尉府的大堂中,手上所执毛笔的笔尖上沾满了墨,却迟迟未能下笔。 廷尉监王观捧着三卷竹简过来:“高公,校事刘慈涉案的材料已经整理好了,请高公过目。” 高柔没有抬头:“放在这里吧,辛苦伟台了。” 王观答道:“这是属下分内之事。刘慈在黄初年间,除了吹毛求疵、可罚可不罚的案子之外,真正造成的冤假错案大约有近千个。” 见王观将竹简放在桌案上后,高柔从头到尾认真浏览了一遍,随即长叹一口气:“如此劣迹斑斑,校事之害远大于其利!伟台,明日随我一同入宫可好?” “我要向陛下面陈此案!” 王观面色严肃的拱手道:“高公行事,属下自当相随。” 傍晚时分,正是大臣们下值回家的时候。 司马懿的马车经过了御史台,早就等在街边转角处的徐邈左右看了一眼,趁着马车停下的几瞬空当,没有丝毫犹豫的上了马车。 徐邈略带焦急的问道:“仲达,仲达!如之奈何啊?” 司马懿看了一眼徐邈:“景山兄急什么!难道是天塌了不成?” 徐邈没好气的说道:“我如何能不急啊!上午时分,陛下让我上表自辩。方才下午时,又有使者来到御史台,要我明日进宫面圣。” 司马懿笑道:“面圣就面圣,有什么好怕的?你又没说错什么,如何会担心陛下责怪你?” 徐邈皱眉:“是没说错,中书权重确实不妥。可陛下要我说明到底该如何解决问题。若是不符陛下的心意,恐怕也逃不了斥责啊。” 司马懿说道:“陛下是如何让你上表自辩的?你且细细说与我听,勿要遗漏半个字。” 徐邈认真说了一遍后,司马懿沉思片刻,向徐邈嘱咐了几句,徐邈的神色也逐渐放松了些。 快到司空府时,马车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停下,徐邈就这样下了马车。临走之前,司马懿还拍了拍徐邈的肩膀。 …… 翌日,北宫,书房中。 曹睿坐于桌案之后,八名臣子前后分坐在两侧的椅子上。 西阁的曹真、董昭,东阁的司马懿、卫臻,以及四名侍中,悉数在场。 曹睿语气平淡的说道:“方才卫师傅所读的两封上表,诸卿都听清楚了吗?” 众人纷纷点头。 曹睿点头:“今日朕召你们来,一则是要与你们商讨徐景山和高文惠的上表,二则是要与你们做个说明。” “先宣徐邈进来吧。” 角落里站着的钟毓拱手行礼,快步走了出去。不一会的工夫,候在外面的徐邈便走了进来。 徐邈躬身行礼:“臣徐邈拜见陛下。” 曹睿点了点头:“今日朕召你入宫,就是想让与朕、与诸卿说明一下你的想法。” 徐邈神色镇定的拱手:“臣遵旨,定当言无不尽。” 曹睿指向辛毗:“辛侍中替朕来问。” 辛毗领旨后起身,走到了曹睿桌案的侧边,拿起桌上放着的一张左伯纸。 辛毗轻咳一声,随即问道:“请问徐御史,前日上表的时候,为何不通过中书,而是直接投递到宫中?” 徐邈看向皇帝,拱手答道:“回陛下,臣乃是弹劾中书,岂有让中书传讯的道理?” 曹睿说道:“徐卿是怕中书收到你的上表之后,将其隐匿起来,从而使朕看不到吗?” 徐邈从容答道:“臣并非此意,臣只是以为弹劾中书,便不好再通过中书上表。” 曹睿看向辛毗:“辛侍中,大魏可有规定臣子上表的渠道?” 辛毗想了想说道:“回陛下,并无此规定。” “那好,今日便有了。”曹睿缓缓说道:“臣子给宫中上表,以后只能通过中书。中书乃是负责上传下达的部门,不可作为摆设。” “遵旨,臣记下了,稍后便告知中书。”辛毗答道。 说起来有些搞笑,规定中书权责的诏书,还是要由中书来签发的。 曹睿又问:“徐卿在上表里说的,若君王听信左右,则会受到蒙蔽。徐卿在这里说的左右都是谁?” “说的是中书监刘放、中书令孙资吗?” 徐卿深吸一口气:“陛下,中书在宫中为近臣,自然是包括在内的。” 顿了几秒后,徐邈说道:“陛下,臣以为不仅是中书,西阁、东阁也一并在内!” “臣句句都是发自肺腑,若陛下一直将大臣聚于宫中、听信左右,长此以往,满朝臣子都只知中书、西阁、东阁,而不知陛下了!” “大臣的威权过重,则臣民们必然会畏惧大臣、而轻慢陛下,还请陛下明察!” 司马懿前几日与高柔商谈,本是想让高柔检举校事、再让徐邈弹劾中书,从而在整体上减小中书省的权责。 宫中向外朝发号施令,要么是通过中书下诏传旨,要么是通过东阁向尚书台传达政令。 先帝曹丕在时,虽然在尚书台重用陈群、司马懿二人,但也用中书省来分尚书台之权。 今日司马懿所为,也只是将权柄收于尚书台罢了。 但令司马懿诧异的是,皇帝非但没有听从徐邈的谏言、顺着外放孙资的时候削弱中书省,而是让徐邈下令自辩。 那么风向就很明显了。 陛下不满的,看来只是孙资本人,而非中书省这个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