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庶起初还摸不清楚皇帝的言谈风格,但随着交谈的渐渐增多,徐庶愈发感觉皇帝是个好相与的。 其实皇帝和臣子之间交流的本质,和寻常的士人交流也差不了太多。若聊的投机,能说不能说的自然就会都说一些。若聊的不爽利,那么就公事公办,你皇帝问什么我答什么就是了。 徐庶试着旁敲侧击的说道:“陛下‘浮华’二字用的还真是巧妙。” 曹睿笑着看向徐庶:“就比如徐卿你,就不算浮华之人。” 徐庶点了点头:“臣也自认为不是浮华之人,不过陛下认为浮华之人,具体指的是哪一种人呢?” 曹睿说道:“既然徐卿问了,朕就与你仔细的说上一说。” “才、德而论,浮华取德。孤、党而论,浮华取党。” 徐庶骑在马上,听闻皇帝的论述之后片刻不语。过了一会方才问道:“陛下,抑制浮华并不容易啊。” 曹睿答道:“自然不易。容易的话,朕又何必亲自来说呢?” “徐卿是接替鲍勋为御史中丞的。鲍勋此人,卿如何看待?” 鲍勋是魏国建安年间和黄初年间的臣子,曾经因公事与还是魏国太子的曹丕结仇,又在黄初七年因为冒犯曹丕而被处死。 其实被皇帝屡屡询问观点是一件很头疼的事情。徐庶颇为无奈,但也只能继续说道:“臣以为鲍勋是罪有应得。” 曹睿瞄了徐庶一眼:“朕刚说过徐卿没有糊弄朕,怎么现在就又糊弄上了?” 徐庶面带惶恐的说道:“臣……臣不知陛下的意思。” 曹睿倒也不在意一般:“先帝杀鲍勋之时,将廷尉高柔请至宫中,躲开廷尉从而将鲍勋杀死。若依律法的话,鲍勋之罪确实不该死。” “但朕以为鲍勋自有取死之道。和先帝的观点不同,朕觉得鲍勋屡屡以先帝的私事觐见,还语出冒犯。” “朕在禁中翻阅典籍,鲍勋向先帝谏言之事,基本都仅限于先帝个人的私事和私德方面,仿佛先帝打个猎、听个曲就要亡国了,而对于真正国家大事却极少提及。” 曹睿看向徐庶的眼睛:“徐卿,你说鲍勋此人,算不算欺世盗名之辈呢?” “这……”徐庶想了片刻后说道:“此风确不可长,实是沽名钓誉之举。” 曹睿轻叹一口气:“是啊,这就是沽名钓誉。不论是武帝也好、先帝也罢,面对这种事情的时候,维护权威才是最对的反应。国家真正的大事不去进言,反倒揪住君主个人不放,这种人才是会真正坏了国事。” “这就是朕说的第一点,在‘才’和‘德’之间,朕要选‘才’。” 徐庶点头说道:“陛下的意思是不是说,好言饰外者,不如忠正远见而有实者?” 曹睿微笑着问道:“这话朕记得,是当年官渡之前,郭奉孝和武帝论十胜十败的时候说的吧?” 徐庶微微点头:“郭嘉此话太过出名,臣听过几次,就几乎能背下来了。” 曹睿说道:“郭嘉好出大言,要按他的这种论法,武帝和袁绍相比就不止是十胜十败了,搞个五十胜五十败都行。不过此话朕认为还是颇为贴切的。” “就比如昔日孔融当众劝名士邴原一般。孔融曾劝邴原以仁为己任,出仕为天下效力,而非只是自己修性保贞。学经救不了天下,出来做事才行。” 徐庶想了想说道:“臣也曾听闻,刘备在徐州和陈登、许汜等人交往的时候,刘备就曾斥责许汜求田问舍、而无忧国忘家和救世之意。” 曹睿一愣:“求田问舍?这句话是刘备来说许汜的?” 徐庶回应道:“正是如此。” 曹睿抬头看天,半晌之后才从口中说出一句:“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 这下轮到徐庶发愣了:“陛下此句实在精妙。” 曹睿摇了摇手:“这话也是朕听来的。不说邴原和许汜了,朕和卿就说说武帝的求贤令。” “武帝先后发了三次求贤令。建安年间已经过去了,黄初年间也已经过去了。朕此前在东宫之时还没有多少感觉,直到去年自己执政,对武帝文帝的话再进行回顾,才读出一些新的感觉来。” “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有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这句话徐卿听过吗?” 徐庶回答道:“臣听过的。这应该是建安十五年第一篇求贤令。” 曹睿感慨道:“是啊,正是建安十五年那篇。武帝所说唯才是举,难道只是为了选出那些不仁不孝者吗?” “只不过在建安年间,治国用兵之术比修身养性更为重要。清在一己,无益于百姓、也无益于大业之成败,只是沽名钓誉罢了。” 徐庶说道:“陛下的意思臣听明白了。如果一定要从才和德中选一个,才比德更为重要。并不是说‘德’不重要,而是‘才’更符合当下的需求。” 曹睿表示赞同:“的确如此。管仲背君事仇,奢而失礼。但管仲辅佐齐桓公九合诸侯。孔子曾说:‘微管仲,我其披发左衽矣’。” 徐庶问道:“才德之论陛下说的很明白了,那孤和党呢?” 曹睿瞥了徐庶一眼:“这个徐卿自己不知道吗,难道还用朕说?” 徐庶此时也笑了出来:“臣明白了。说到底,陛下还是要纠正汉时之弊。” 曹睿说道:“正是此理。自汉末之后,什么三君、八俊、八顾、八及、八厨、八龙,士人之间相互品评高下,并以此作为依据来博取官职,这是置朝廷于何地呢?” “庞德公和司马德操将诸葛亮称为‘卧龙’、将庞统称为‘凤雏’。若是此风延续下来,既然龙凤都出来了,徐卿信不信日后还会有什么‘麟’、什么‘虎’之类的?” 徐庶被皇帝思维的跳跃绕的有些晕,随即说道:“这……或许、或许也会有吧。” 曹睿在马上转头向后面望去。司马懿、蒋济、几名侍中和夏侯玄、姜维在离皇帝数丈远的地方骑着马,看了一眼又随即转过身来。 曹睿说道:“士人之间如此品评,其实就是朋党之论了。” “自汉末以来,士人往往不以孝悌德行为首,而以趋势游利为先。互相结党评论,若与自己一党,则百般赞叹将其捧上了天。若与自己相左,则愈加损毁以作惩戒。” “所谓党人党人,这就是党人。这不仅是结为朋党,更是在毁坏国家选举官员的制度。” “建安末年开始,朝廷以九品中正来为士人定品,这是在挖士人之间互相品评的根子。虽然依朕看来,九品中正也有许多不足,但起码比这种士人品评要好一万倍。” 徐庶赞同道:“陛下说的极对。若还是得到党人品评才能做官,我这种颍川寒门之人又如何能报效国家呢?恐怕臣现在还只是个县吏吧。” 曹睿笑着说道:“徐卿可不一样。卿是从刘备处回来的,大魏自然要任命为官的。” 徐庶也笑着点头。 其实曹睿还是比较欣赏徐庶此人的。言语坦诚而又直接,曾在州郡任职、也曾任御史中丞,这就是地方经验和朝廷经验都有了。 而且从徐庶的交谈里可以看出,徐庶并不是如传言中的、被迫离开刘备效力曹魏的形象。反倒像是很正常的一个跳槽一般,就像陈群、袁涣、田豫这些曾在刘备手下任职之人一样。 想到这里,曹睿准备向徐庶提问最后一个问题:“徐卿,卿也做过近一年的御史中丞。在卿看来,大魏朝堂的官员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徐庶没有犹豫,直接说道:“陛下,臣以为是权责不明。” 曹睿微微睁大眼睛,紧接着问道:“权责哪里不明?” 徐庶说道:“在臣看来,朝堂上的官员行事往往缺乏考核。虽然朝廷分派了职司,但做了多少事情、完成多少工作,却没有一个确定的依据进行评判。” “臣做御史中丞的时候,也负责管理各州的刺史。但虽然名义上臣有这种职责,但实际上各州刺史的所为之事,臣基本无法管理和评价。” “以此看来,朝廷官员有许多职位都缺乏考核依据。长期以往,官员之间也定会懈怠。” 曹睿点了点头:“约定权责并对官员考评,朕懂你的意思了。” “朕昨日还和大将军、司空二人议论,军中的层级头衔颇多,比如将都尉一职只放在州郡、校尉一职只留在军中。再比如中郎将并非常任,要改成将军封号。” “徐卿的右中郎将,朕到寿春之后给卿换成个将军号。” 徐庶略显惶恐的说道:“臣没有寸功,又如何能有将军封号呢?” 曹睿说道:“徐卿这又开始谦虚了。自此之后就不再设中郎将了,徐卿难道是想在军中当个校尉吗?” 徐庶这能说什么?只能用沉默以示回答。 曹睿看向徐庶说道:“军中、朝中之事复杂万千,此战结束之后,还当好好整顿一下。徐卿,你到时就随朕回京,帮朕一同梳理这些制度、权责、考评之事吧。” 徐庶坐在马上行礼说道:“陛下如此信重于臣,臣自当肝脑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