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官毕进领着三人往卞太皇太后的宫殿行来之时,早有黄门小跑着前去通报。 卞太皇太后六十多了。正在殿内闲坐之时,竟然听黄门说,离开洛阳数年之久的雍丘王、今日竟然入宫来探望自己了,一时间竟急的从殿内小步跑了出来。 “植儿,真是我的植儿。”卞太皇太后离着三丈远大略瞧见曹植的外貌之后,心中压抑数年的情感再也难以抑制,隔着老远便呼喊道。 “儿子拜见母亲。”曹植也难掩心中悲喜之情,随即上前拜倒在地。 早年间,幼子曹熊还未成年便夭折了。自己长子曹丕与曹彰、曹植两个儿子也素来不睦。先是死了丈夫,没过几年二儿子病死的不明不白,大儿子又将三儿子远远撵到封地去,随即大儿子又死了。 抛开皇室的光环不讲,天家富贵的背后也难以盖住其中的凄凉之感。 “快起来,植儿。”卞太皇太后认真端详着自己现在唯一在世的儿子:“竟然也长出了些几缕白发了。” 曹植起身后说道:“母亲身体可还康健?陛下调我至洛阳为官,此后儿子就一直居于洛阳了。” 卞氏的眼神先是惊喜了一瞬,即刻却显出几分不解与怀疑:“植儿,我们入内再说。” 说罢,伸手就要拉着曹植的手臂向内走去。 刘晔与杨阜对视一眼,杨阜不露声色的微微点头,刘杨二人随即也跟了上去。 就要行到殿门的时候,卞太皇太后听见后面的脚步声,略显诧异的转头过来。 刘晔是三朝老臣,她还是认得的。身旁此人与刘晔并列,想必也是与侍中相仿的角色。 “刘侍中。”卞太皇太后面带不喜的问道:“是陛下让你们送雍丘王至此的?你们二人先候在殿外面,哀家要与雍丘王要聊些母子之间的事。” 刘晔善谋亦善断,而此时正是应当决断的时刻。 来太皇太后宫殿的路上,刘晔一直在想陛下对待宗室的种种做法,以及陛下的态度。 虽说陛下重新启用了曹洪和曹植这种被先帝废弃之人,但似乎感觉陛下的情感上并没有对这二人更多关心,反倒是如同任用官员一般、政治上的考量要更多些。 雍丘王……定是也且用且防,陛下不会不知道建安年间那些事情的。 不然,方才陛下为何叫我们‘好生’陪着雍丘王去看太皇太后呢? 刘晔恭敬行了一礼:“禀太皇太后,陛下让我们陪雍丘王一同来拜见太皇太后,可并未准我们二人离开些许。” “还请太皇太后准我等二人入殿。” 杨阜也在一旁说道:“禀太皇太后,正是此理。” “你又是谁!”卞太皇太后看着杨阜,略带怒意的问道。 “臣乃是新任的侍中杨阜杨义山。” 卞氏本想开始责骂,但一想到此前自己宫内被皇帝下令处死的黄门,她一时间心中也有些惴惴不安。既然是皇帝的命令,想必定是冲着曹植来的。为了自己植儿着想,那就暂且退让几分吧。 “走,植儿。”卞氏转身拉着曹植向内走去,全然不顾身后的两人。 曹植心中也是略显无奈,但,这是洛阳、是陛下的皇宫,又能如何呢? 刘晔杨阜二人拿出皇帝的幌子,坚持要跟进来。卞太皇太后虽然无法阻止,但不给二人座位还是做得到的。卞氏与曹植聊天之时,刘晔杨阜就隔着一丈远的距离束手站在一旁。 隔着一丈远,卞氏与曹植二人之间的小声说话,其实并听不真切,若再近些就显得太过无礼了。刘晔想来,如此行事应该可以对陛下交差了。 卞氏皱眉问道:“植儿,陛下为何调你到洛阳为官?” 与曹植心心念念的要实现人生价值不同,她更担心曹植性命的安危。母亲有问,曹植也不得不把已经说了不知多少遍的说辞,再一次讲述出来。 可随着曹植陈述的过程,卞氏的神情却显得愈加忧虑了:“植儿,睿儿没与你说起今年年初洛阳之事?” “什么事?”曹植不解问道。 “年初之时,有贼人在洛阳鼓动谣言,还称要拥立你为帝……”卞太皇太后讲完年初这起大案之后,还瞄了一眼刘晔杨阜二人,随即继续说道:“你来洛阳为官,竟然不知道此事吗?” 曹植大惊:“我确实不知此事!可陛下及其他人也未与我提起过啊!” “睿儿做事,我是越来越捉摸不透了。”卞氏微微摇头:“既然睿儿从未和你说过、也不计前嫌给你授了官,想必应该是不会计较的。但你来了洛阳之后,还是要小心万分、处处谨慎为要,勿要给自己惹麻烦。” 曹植应道:“母亲说的对,不过那荀闳是我故吏,此人现在还在诏狱中关着呢,可有办法将其营救出来?” “营救?”卞太皇太后的脸瞬间拉了下来:“还想着救别人?先顾好自己吧。植儿,你可知道就在大约十日前,睿儿以沟通内外的罪名,杖毙了我宫中的一个黄门?” “沟通内外?”曹植一时不解。但在紧接着听了母亲对此前曹洪之事的讲述之后,曹植也终于感受到洛阳城内的风波,大概猜度到皇帝的行事风格了。 对于宗室,做事可以,越线不行。 刘晔与杨阜二人就在不远处站着,看这对母子不停交头接耳的低声聊天。聊了将近一个时辰之后,刘晔躬身行了一礼:“禀太皇太后,陛下还在书房中等雍丘王回返。” 卞氏深深看了刘晔一眼,伸手摸了摸曹植的脸后,起身说道:“植儿,随两位侍中回去吧,莫要陛下等的着急了。” “儿子知晓了。”曹植与母亲对视一眼,随即告别。 在走回书房的路上,曹植与刘晔杨阜二人行在路上,一时间感慨万千。母亲刚刚说自己多了几丝白发,母亲的头发不也全白了吗? 曹植想了一想,还是忍不住向刘晔询问起了刚才卞太皇太后提及之事。荀氏他不敢问,问问曹洪想必无妨。 “刘公,”曹植问道:“太皇太后方才与我提起了数日之前、卫将军家人淫祀一案。” “太皇太后只知卫将军并无大碍,却不知又是如何处置的?” 皇帝确实削了曹洪的两百户,不过并没有对外公布此事,不过数日,后宫的太皇太后仍不知情。 此时皇帝不在身前,刘晔对‘刘公’这个称呼倒也没拒绝,捋须试探性的说道:“陛下自是惩戒了卫将军一番,削了卫将军两百户的封邑。” “就只是削了两百户?”曹植追问道。 刘晔看了曹植一眼,随即笑道:“两百户还不够多吗?卫将军此番南征一共只得了三百户,还能如何惩戒!” 曹植只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并未出声回复。 见状,刘晔继续说道:“此事可小可大。不仅和‘淫祀’有关,更涉及大魏律令之事。陛下正准备举行朝议,要与朝臣一并商讨如何修订大魏律令呢。” “新律?”曹植愣了几瞬后说道:“律法繁复,现在大魏用的还是汉律吧?早年间,我与卫公、邯郸公二人都聊过此事,这两位博学之士都认为律令当改了。” 曹植说的是卫觊和邯郸淳,此前曹操还在的时候、或许曹植也确实曾与这两人聊过,可刘晔却不想听曹植说他以前那些事情。 刘晔插话道:“武帝好法术,而天下从此以刑名为贵。当今朝堂之上,擅长律令的大臣众多,此事应该并不难办。” 曹植点了点头,想了片刻又问道:“律令自然无碍,不过文教则不同了。我听陛下说要以高堂隆为崇文观祭酒,此人我记得曾在陛下东宫之中,现在所任何职?” “太学。”刘晔答道:“高堂博士此时正在太学中为官,负责太学内日常行政之事。” “高堂博士为人豁达而又学识渊博,又是个极好相处的。想必大王与高堂博士共事定当无碍。” “什么共事,我是要当高堂博士下属的。”眼看书房就要到了,曹植连忙伸出右手:“刘公、杨公,请。” 刘晔正要与曹植推让一番,杨阜竟毫不客气的抬腿进入。 曹植也只能挤出一丝苦笑。 曹植入宫,对于皇帝身边的侍中们来说没什么稀奇的,毕竟是随陛下一同从陈留走过来的。但对于曹真、司马懿这些‘先帝旧党’,却显得尴尬而怪异了。 司马懿此时正从曹真与董昭的西阁中走出。刚刚有事去寻董昭的司马司空,抬眼望去,竟在院中看到了曹植的身影。 精明强记如司马懿一般,一时间也愣了神。无他,当年就是司马懿几人辅着先帝搞掉曹植的。 今日竟然在皇宫中得见。虽然早就听闻陛下许了曹植文职,但听说和亲眼见到,带来的冲击感还是不同的。 司马懿的面目颇有特点,正是所谓的鹰视狼顾之相。 虽然曹植心中早就不怨恨自己的兄长了,斯人已逝、只留余念。但对于兄长身边这些拱火之人,曹植却还是难以放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