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襄武城北面的羌人营地中,唐蹏正要出营之时,却被其弟颂齐拦住了。 颂齐惊讶问道:“我听人说,大兄要去北面见那些凉州来的羌人?此时正在战时,如何能去?被赵从事知道了又该如何?” 唐蹏斜了一眼自己这个追问不休的弟弟,略带不屑的说道:“莫要这般多嘴。颂齐,现在是益州的汉人求我,又不是我求他们。那袁綝在襄武城南,他又如何知道我去北面了?” “至于那个诸葛丞相派到我军中的从事赵芳。”唐蹏从帐内走出,轻拍了一下正在惊诧着的颂齐:“你去!替我看好那个赵从事,若他问起,就说我打猎去了!” 枹罕一地、也就是后世的甘肃临夏,地处偏远。 自从昔日占领枹罕三十余年的汉人宋建死去,就一直由羌人唐蹏统率此处,至今已有十三年了。这般积威之下,虽然颂齐为唐蹏亲弟,却也不可能拒绝得了半点。 只得应下,并到赵从事营帐外亲自盯着去了。 羌人营地散乱,虽然有人在营门外迎接,但唐蹏与左右两名体魄极为雄壮的侍卫一起、直入营地最中央的大帐,这个过程也未引起多少注意。 五十余岁的唐蹏,体型肥胖脸庞多须。在使者的引路下到了大帐前,见到了已经年逾六旬的先零羌大豪、面孔清瘦胡须皆白的丘零。 丘零笑着上前,作势欲与唐蹏拥抱作礼。唐蹏端着一副面孔,在丘零重重拍了几下自己的背后,方才软绵绵的轻轻回拍了两下。 “老丘零,你遣人请我来饮酒,究竟要谈何事?神神秘秘的。”唐蹏自恃势力更强、兵力更多,对丘零这个在羌人中威望更高之人、言语也并不客气。 丘零勉强挤出笑容,笑了两声后捋须说道:“你我有两年未见了吧?我自然要见你叙叙旧,可今日却还有别人要见你。” “谁?”唐蹏不解问道。 “还是先入帐再说吧,到时你自会知晓。”丘零揽住唐蹏的后腰,从后半拥半推的将唐蹏带入帐内。 羌人并非固守一地、就不再动弹那种。 后汉时羌乱延绵百年,王国、边章、韩遂、董卓、马腾、马超……几乎每个凉州的汉人豪雄,都能征召起一大批羌人作战。 羌人豪帅彼此相识,也是常理。 唐蹏入内,发现帐中已经备下酒席,可帐中左右两列、却已经挤着坐下了近二十名羌人豪帅。 而且,为首一人与左列最前端一人,明显是汉人打扮。 唐蹏惊疑不定,转身紧紧钳住丘零的手腕,瞪眼说道:“你请我来时,可并未说过有汉人在此?此人可是魏将?” 丘零陪着笑脸,又举起右手指天说道:“的确是大魏之将。不过无妨,我拿我们先零羌四百年的信誉作保,此宴绝不会有半点害你之处!” 唐蹏也是见惯生死的了,眼见帐中这群凉州来的羌人豪帅们,或是起身向自己行礼、或是挥手向自己致意,心中的提防也慢慢放了下来。 唐蹏极其轻微的哼了一声,伸手直接指向坐在正中的陆逊:“那个坐在正中的汉人是谁?” 丘零连忙劝道:“不可乱说,这位乃是……” 不待丘零说完,坐在陆逊右手边的夏侯霸霍然起身,声音低沉而又威严的喝道:“唐蹏,你可知我是谁?” 夏侯霸体魄雄壮,一副软甲外罩着暗红色的锦缎袍服,加上头上的玉簪、腰间的玉佩与青绶银印,出言质问之时,一瞬间将唐蹏也唬住了。 唐蹏缓步上前,刚刚走了一半,就站定问道:“我在枹罕多年,并不识得你这位汉官。你是何人?” 坐在帐内中游,离唐蹏最近的治无戴连忙起身:“唐蹏公,这位乃是我们凉州的夏侯使君。” 得益于上百年的羌汉杂处,羌人内部对待这种有名望的大豪,也是直接称‘公’了。一州刺史的位高权重,唐蹏虽然地处偏僻,又如何敢不知晓的。 “见过夏侯使君。”唐蹏眯眼,随即追问道:“你既姓夏侯,故夏侯征西是你何人?” 夏侯霸昂然说道:“我乃凉州刺史夏侯仲权,故夏侯征西正是我父,你可识得?” “如何能不识得?” 从进帐后便一直倨傲睥睨着的唐蹏,此刻面露惊喜之色,竟然直接躬身一礼,随后上前走到夏侯霸身前,弯腰赔笑起来,将帐中一干羌人豪帅们都看得呆了。 “夏侯公,”唐蹏笑起来后,脸上的肥肉也多出了许多褶子:“昔日夏侯征西围枹罕城时,正是我从城外呼应、抓住欲要潜逃的宋建。” “因为此等功劳,夏侯征西才让我统领枹罕羌人,十余年来,才有我今日之众啊!” 夏侯霸眯眼看着唐蹏,而唐蹏口中还说个不停:“若这般算起来,我也是夏侯公家里的故吏了!” 身居高位之人,即使是羌人豪帅,也没有一个傻子。夏侯霸身为凉州刺史亲至此地,身侧又有三万多兵,傻子才会与他们硬拼呢! 方才的倨傲神色,也不过是唐蹏装出来的罢了。 至于唐蹏说自己是夏侯渊故吏,也不过是乱说的罢了。都十几年了,当时枹罕大军攻伐的乱象又有几人能搞清楚? 不过夏侯渊本人,当日将附近羌人种落中有头脸之人悉数叫到城内、命人砍了盘踞枹罕三十年的宋建的首级,唐蹏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夏侯霸的面色也缓和了许多,作势亲自拉着唐蹏的袖子,顺着刚才的话头说道:“既是我父故吏,今日你亲身来此,我倒也要送你一场造化。” 说着说着,夏侯霸伸手指向坐在堂中的陆逊:“唐蹏,这位乃是大魏的护羌校尉陆公,不可不拜!” 唐蹏毫不迟疑,即刻弯腰拜了下去。陆逊面无表情的盯着唐蹏看,锐利的眼神仿佛能将其穿透一般,令偷眼打量着陆逊的唐蹏心中更摸不清底细了。 驻在湟水谷地的这位陆校尉,唐蹏早已听过他的事迹,如今又有夏侯渊之子亲自介绍、还坐于上首,唐蹏也丝毫不敢怠慢。 “见过陆校尉。”唐蹏小心翼翼的出言问道:“不知陆校尉今日使人找我到此,可有事情要说?” “你且入座吧。”陆逊点了点头:“找你来自然是有事情,不过是好事而非坏事。” 唐蹏转身尚未入座,陆逊便扫视一圈、看向帐内众羌人豪帅。 “诸位,”陆逊朗声说道:“我为大魏护羌校尉,凉州、雍州诸羌之事,我一人皆可为之。今日可有人不愿听我一言的?现在可以站出来。” 唐蹏大惊失色,我不是刚刚坐下,怎么就要听你号令了?我须与随你来的那些凉州羌人并非一路! 不过,这就是人多对人少的好处了。唐蹏只一人,想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作声。 唐蹏不说话,陆逊却问起唐蹏了:“唐蹏,你在枹罕日久,此番诸葛亮差人请你至襄武城外,许了你什么好处?” 这是能当众说的吗?? 唐蹏面露迟疑,可帐中有许多羌人豪帅、已经与唐蹏认识二三十年了,一并催促问道起来。 这事谁不好奇? 尤其是陆逊给湟水左近、西平郡与金城郡两地的羌人,许诺了阴平郡与武都郡的地盘。现在他们对于诸葛亮给唐蹏开出的价码,自然而然是感兴趣的。 唐蹏咬牙,思略片刻后方才说出:“诸葛亮遣人寻我,说要将狄道、首阳两城与我。” 夏侯霸闻得此言,在座位上轻轻摇了摇头,而在场的羌人豪帅们,听罢也有人噗嗤乐出了声,随即就是一片大笑。 唐蹏面色挂不住,也不顾什么夏侯霸与陆逊了,直接扯着嗓子问道:“为何发笑,为何发笑?狄道、首阳两城,难道你们不想要吗?大魏给你们开了什么条件?” 羌人豪帅们笑的更厉害了。 还是那个刚刚说过话的治无戴,起身学着汉人样子朝陆逊拱了拱手,出言道:“陆校尉,不如我来为唐蹏公解惑?” 陆逊轻轻颔首。 治无戴也向唐蹏拱手致意:“唐蹏公,陆校尉与我等在榆中说的明白,若我等此番助大魏出兵,会将阴平、武都二郡中,除了城池、关隘以外,其余可以耕种之地悉数划给我们。” “而且陆校尉还说,若我等入了阴平、武都二郡,在这两郡中可与汉人一般待遇,各种落之人也可入郡中为吏。” “若愿从军的,还可经过选拔后为大魏义从,和郡兵一般粮饷待遇!” 唐蹏涨红了脸:“可并未与你等半个城池!” 治无戴摇了摇头:“虽然陆校尉说,可以让我们在这两郡内与汉人一般待遇,可我等也要知晓,朝廷如何会让我们把守城池?” “能得耕种之地、放牧之地,再能从各种落选人入郡中州中为吏,已然是四百年未有之事了!” 唐蹏并不是少智,只是面对诸葛亮两座城池的诱惑下、利令智昏罢了。 治无戴这么一说,加上帐内的丘零、舒木合、图里延……这么多认识二三十年的熟人一劝,唐蹏不过片刻便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