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鞋作坊。　　 吴叔带着赵清玄参观厂房，亲自介绍布鞋的制作流程。　　 “咱家做的，是千层底布鞋。”　　 “这台机器，是裁底的，一下压下去，就能成型十双。”　　 “当年巅峰时期，光是裁底这一道工序，都需要三个师傅三班倒，机器二十四小时不歇也忙不过来。”　　 “现在只剩下一个裁底师傅，他是最早来跟我的，技术最全面，因为快退休了，只求混个社保。可就连社保，我也只能给他按最低标准交，不敢跟实际工资挂钩。”　　 “全厂交社保，每天按时来上班的工人，总共只有三个。其他的，都嫌厂子里订单太少，不能加班，拿基本工资挣得太少，都辞职另谋高就去了。”　　 吴光辉的声音落寞中有些愧疚。　　 跟赵爸一样，他大半辈子的心血，都是在自家作坊上。　　 这是他的青春，是他的骄傲。　　 现在被河北电商卷死，他心里很难受。　　 “接下来的制作步骤，是整理裁片，手工包边，手工合底，整理边边角角，然后是纳底，砸底，上鞋，高温定型，刷鞋，自然晾晒，上脚试穿……一双千层底布鞋就做出来了。”　　 “千层底布鞋的做法，不是什么秘密，叔主要是严抓品控。但大部分环节都是手工制作，没法用机器来替代，耗费的劳动力太多了。”　　 “河北那边的人工便宜啊。咱们再抓品控，也卷不过他们。”　　 吴叔的眉头，愁成了川字。　　 布鞋制作，是最典型的劳动密集型产业。　　 而这，恰好是赵清玄最看中的一点。　　 吴叔越是烦恼耗费人手太多，烦恼用机器无法替代人手，赵清玄看着，就越是高兴。　　 认真听完吴叔讲解，有疑惑不懂的地方，询问一番，赵清玄基本搞懂了千层底布鞋制作的整个流程。　　 最后，吴光辉带着赵清玄来到后院一间仓库。　　 “这间仓库里，是之前替换下来的旧机器，卖不上价格。”　　 “有人说收藏起来，过一些年，说不定有人喜欢老物件，成了收藏品，就值钱了。”　　 “我想着仓库里反正有地方，就收在这儿了。结果九零后和零零后都不玩儿这些，没人接手，这些年过去，愈发不值钱了。就留给你，你看着处理吧。愿意收藏，你就继续收藏；不愿意收藏，你就找人卖了。”　　 赵清玄看了看。　　 这是一批脚踏的纳鞋机、上鞋机等，都蒙了一层土，但看上去不缺部件。　　 赵清玄：“吴叔，这些都还能用吗？”　　 吴光辉：“能用是能用。我每年都让人保养着呢。因为我听说这些老物件，保存得越好，越值钱。但这些从技术上都淘汰了。”　　 “这些机器，都是人力的，需要的人工更多。现在人工这么贵，多出一个人的工资来，一个月都够上一台新机器了，用了不合算啊。”　　 说着，他补充了一句：“就连河北电商，都不用这些了。”　　 赵清玄笑了：“知道了，吴叔。”　　 看来吴叔对河北电商怨念很深啊。　　 吴光辉又交代了一些事情，包括工人的联系方式，上下游供货商电话，机器维修师傅的联系方式等。　　 把他知道的，几乎倾囊相授之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吴光辉刚走，那三个工人就来了。　　 赵清玄微微一愣。　　 他正想去找这三人，勉励一番呢。　　 没想到，对方先一步来了。　　 他立刻笑道：“刘师傅，你们有什么事吗？坐下聊。”　　 这三人并没有坐下，而是互相看看，最后目光都落在刘师傅身上。　　 这个刘师傅，正是负责裁底那个老师傅。吴叔说过，他最早跟吴叔，技术也是最全面的。　　 刘师傅轻咳了一声，开口道：“小赵老板，我们是来辞职的。”　　 赵清玄皱了皱眉头：“为什么呢？”　　 刘师傅：“小赵老板，你不是外人，我就不瞒着你了。周秀娟……哦，就是以前跟我们一起做工的一个大妹子，她从咱厂子出去之后，去了一家做女鞋的厂子，那家厂子效益很好。每个月加班计件，工资能拿到上万。”　　 “当然了，平日里吴总待我们也很好。但咱们布鞋厂没单子，我们没工做，想加班，也加不了。每个月只能拿那点基本工资。”　　 “以前，我本来想混个社保，到退休就算了。可我丈母娘病了，得花钱；我女儿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准备考研，我也得继续供她……”　　 刘师傅言下之意很明确，他家花钱的地方多，他缺钱，愿意加班，挣更多工资。　　 在不能加班的厂子，他干不下去。　　 赵清玄听着一阵无语。　　 平时刷抖音全都是吐槽老板让加班不得好死，追求自由与远方的。现实中，最起码打螺丝的这一批人，不加班是活不下去的。　　 刘师傅的态度，就代表了三个人的态度。　　 赵清玄当然不能就此放他们离开。　　 他刚接手，仅有的三个老员工辞职走的话，这厂子就开不下去了啊。　　 稍微思索，赵清玄语气诚恳道：“刘师傅，三位师傅，你们要是因为厂子里订单太少，挣不到加班费，只拿基本工资没法生活，所以才要辞职的话，我希望你们不要走。”　　 “我保证，咱们厂子里，以后有做不完的订单。你们如果想加班，我就让你们加个痛快；想做计件订单，想做多少有多少。”　　 刘师傅三人却是并没有立刻答应。　　 沉默片刻之后。　　 刘师傅：“小赵老板，你们年轻人有干劲儿，这是好的。但订单，哪是那么容易拿的？这两年经济形势不好，我们这一行，没有技术含量，卷得更厉害。”　　 “河北电商那边，在平台上架零售的布鞋，比咱们出厂价还低呢。咱们拿什么跟他们抢订单？”　　 “小赵老板，我托大劝你一句，这种低端跑量的布鞋，咱们做不了了。要做，应该做时尚类，单价高的。周秀娟去的那个厂子，就是做这一类订单的。一般都是单量小，要求出货快的，跟河北商家差异化。”　　 赵清玄：“刘师傅，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请你相信我一次。这样吧，就算是给吴叔一个面子，你们多待一个月。”　　 “这一个月，你们看看咱们厂子的状况，然后再决定要不要走，怎么样？”　　 刘师傅三人互相看了看。　　 刘师傅：“嗨，小赵老板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那我们就再待一个月。”　　 “不过，小赵老板你最好别在这个厂子里投太多钱，这种千层底的布鞋，没有技术含量，做法传承了几千年，就是耗人工耗得太多。咱们杭城，卷不过河北。”　　 赵清玄笑了：“刘师傅放心，我自有分寸。”　　 总算把几个师傅留下来，厂子可以正常运转了。　　 赵清玄：“刘师傅，辛苦你们把仓库里那几台淘汰下来的机器，重新搬出来，演示一下布鞋制作的流程。我想拍一些视频，发抖音。”　　 刘师傅：“好。”　　 他答应一声，带着两个工人，搬机器去了。　　 现在是流量时代，小老板新上任，要拍抖音宣传自家产品，是很正常的事情，他倒也没有多想什么。　　 把这些老旧机器搬出来，擦拭干净了。　　 刘师傅亲自操作机器，从裁底开始，一边制作布鞋，一边讲解。　　 赵清玄则是拿着手机，在旁边拍摄。　　 按照他的说法，他是想拍摄千层底布鞋的古法制作流程，所以，让刘师傅讲解的尽可能详细一些。　　 其中有些步骤，赵清玄仔细询问。　　 刘师傅虽然觉得这个小老板问得有些过分详细，但依旧耐着性子，认真回答。　　 反正千层底布鞋的制作方法，几乎是公开的，也谈不上什么技术和秘密。　　 视频拍摄了几遍，赵清玄才感到满意。　　 赵清玄：“刘师傅，你们现在可以开工了，三个人，只管裁底和鞋帮裁断就行。安排好倒班，机器不能停，想加班多久，就加班多久，按照以前的标准，计件给钱。”　　 刘师傅一愣：“只管裁底和裁断鞋帮吗？那可都是半成品啊。”　　 赵清玄点点头：“是的。我有个同学，老家是河北农村的，他们那儿闲散人口很多。我跟他合作，把裁好的鞋底和鞋帮发给他。他买了一批机器，让村民们在家完成其他流程。咱们省了人工钱，村民们在家也能赚到钱。　　 赵清玄分析过整个流程。　　 裁底和裁鞋帮的机械化程度最高，机器裁剪，一刀下去十双，一个小时几千双。　　 最重要的是，鞋码大小是有要求的。机械裁剪，号码更加精准。　　 这两个流程，将来或许可以交给榆树湾。　　 但现在，榆树湾村民还需要多培养才行。　　 三个工人闻言都是一喜。　　 刘师傅：“这是个好办法。”　　 老板派下来活，刘师傅立刻带着两个工人，开始干活。　　 赵清玄也开始干活了。　　 他先把那一批五百双布鞋传输过去。　　 ……　　 榆树湾村。　　 “鞋子！好漂亮的鞋子啊！”　　 “神明给咱们赏赐下鞋子来了。”　　 陈婉儿挑了一双小号的布鞋，拿在手里，小脸上满是兴奋。　　 没有哪个女人，是不爱美的。　　 她们之前之所以破衣烂衫，大多时候赤脚奔走，是因为没条件。　　 饥荒这么严重，连饭都吃不上，更不要说穿的衣服和鞋子了。　　 一双新鞋子给女孩子带来的快乐，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千层底布鞋，在春秋时期就已经有了。　　 但一直到大明，即便是好年景，普通百姓也穿不上千层底布鞋。　　 这是有钱有身份的老爷太太们，才能穿得起的。　　 黑绒布鞋面的千层底布鞋，在现代人看来，自然是土的掉渣，只有偏远地区农村的中老年人，或者一些性格随意洒脱的人，才会穿。　　 但放到崇祯三年，这绝对是最时尚、最奢华的鞋子。　　 陈婉儿用手抚摸着鞋面的绒布，触手丝滑柔软，摸着太舒服了。　　 那厚厚的千层底，用料十分扎实……这得耗费多少布料？　　 而且，这布料雪白雪白的，非常细密，不知道是如何织成的，竟然用来缝制成了鞋底？　　 陈婉儿感到太可惜了，好浪费啊。　　 这么好的布料，用来做衣服多好。　　 她想试一试这双鞋的大小，抬脚看到脚底踩的土，顿时舍不得把脚伸进鞋子里，生怕把鞋子给弄脏了。　　 赵清玄看着这一幕，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意。　　 陈婉儿打了一盆水，拧出一条湿毛巾来，擦了擦脚。　　 当然，那条毛巾，不知道是从什么旧衣服上撕下的一块布，已经破成一缕缕布条了。　　 饶是如此，陈婉儿依旧当成宝贝一样，在拧干的时候都不敢使劲儿。　　 “鞋子是第一步，后续该上织布产业，制衣产业了。”　　 赵清玄琢磨着。　　 织布，制衣，都是劳动密集型产业。　　 在2020年代，这些产业甚至已经开始从东大，往东南亚，南亚等地区转移。　　 赵清玄觉得，榆树湾的发展，轻工业可以稍微先行半步。　　 先让老百姓吃饱饭，穿暖衣。　　 陈婉儿穿上布鞋，蹦蹦跳跳，低头看着，怎么看都看不够。　　 “太舒服了。这么厚的鞋底子，都是一层层的棉布缝起来的，踩上去真舒服。”　　 她这辈子，都没有穿过这么奢华的布鞋啊。　　 而这样的布鞋，神明一下就恩赐了五百双。　　 陈婉儿召集全村人，把布鞋分发下去。　　 她亲自负责分发，把布鞋亲手交到每一个人手中，每给一个人，都要告知一句：　　 “这是神明赐给咱们的。”　　 给三百多人发布鞋，陈婉儿重复了三百多句，不厌其烦。　　 她要让神明的恩情，深入到每一个人的心底。　　 小半个时辰之后，全村人都领到了布鞋，大家都当宝贝一样。　　 鞋子大多不合脚。　　 饥荒年代长大的人，身材瘦小，脚普遍比现代号码的鞋子小。　　 不过没关系，他们穿上鞋子之后，用草绳从脚底缠到脚面，绑结实了，蹦一蹦，十分贴合，越看越喜欢。　　 陈沣、小镰刀等一众后生穿上新布鞋，走路脚下都带风的。　　 全村都洋溢在欢乐的海洋里。　　 那三十多个俘虏看着，一脸羡慕。　　 这个榆树湾的神明，真是个好神明啊。　　 他们听榆树湾村民闲谈之中说过，就在前两天，这个村子还跟周围其他村子没有任何区别，同样是遭遇饥荒，经常会有人渴死饿死。　　 这个神明一出现，就赐给村子里吃的，喝的。　　 据说现在还有清水源源不断，从离地几尺高、拳头大小的一团白雾中流出，供给全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