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之下,一辆马车悄然驶入城中。 街角处,陈丰身形闪现,与一名守卫兵丁交流几句,便再次隐入黑暗之中。 城墙上,赵传喜和一名壮汉站在一起,探头往城外的树林中望去,虽然远处静谧如常,但两人都知道,赵武等人随时会冲出树林,与他们在城墙下汇合。 二人稍作商议,赵传喜便转身离开,很快便走下城墙,顺着小路,向州衙方向摸去。 州衙之中,陈继统将各项准备安排就绪,才悄然进入后院,见那老仆正带着带着两名下人打扮的军士,忙活着烧水。 询问之下,才知来人已进入书房,正和知州大人、学正大人一同议事。 ...... 书房里,张素在书桌后坐定,借着烛光,看向侧坐一边的孔杰,果然与传闻类似,这华兴人的长相、举止,确属汉人无疑。 初次见面,孔杰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放到书桌之上,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燕朝话,向张素表达敬意。 布袋中的各式珍珠,均为华兴特产,乃是我等一片心意,还望大人笑纳。 李树信也跟着帮腔,说是孔杰此行,可谓诚意十足,为的就是两厢交好,以便在崖州安稳定居下来。 张素心中暗自纳罕,像珍珠这种金贵之物,别人都是配上精美礼盒,一粒粒妥善放置,才好敬献于人,而华兴人却是奇特,竟然直接以布袋携入,不知道,还以为是乡间老农过来送米来呢。 关键是这么一大袋子,得装多少珍珠?仅以目测,其价值必在千金以上,华兴人这份诚意,给的可是真足啊。 有重礼在前,屋中的气氛瞬时舒缓下来,三人寒暄片刻,便默契地进入正题。 对于华兴谋求定居一事,张素认为完全可行,毕竟大家同宗同族,划一块地方出来,让你们从此安居乐业,才是我大燕朝应有的气度。 不仅是你们,之前滞留三亚的占城国人,还不一样被燕朝收留,进而定居,如今已与我大燕子民一般无二。 如今你们大动干戈,又是买地、分地收拢人心,又是花钱组建军队,再加上私藏海贼,擅杀大户等事,桩桩件件,可都是杀头的大罪。 如此作为,岂是一个定居便能掩盖过去的? 即便是当下的西南土司,也不敢如此胆大妄为? 张素将华兴人种种劣迹一一道来,其警告之意,溢于言表。 若是一味地不管不顾,将官府抛在一边,任意作为,必会引来征剿大军,看似一朝辉煌,却难逃最终覆灭的命运。 面对张素诘问,孔杰并未反驳,而是面露难色,表示当下作为,是有些操之过急,但海贼之乱暂消,长远之患却未绝,若不能尽快扎下根来,怕是会更快覆灭。 我等初来燕朝,想的仅是定居生活,造福乡里,从未有过敌对之意。 如今返乡已愈半年,才知燕朝乃是虎狼之地,若无强大势力,迟早会被吃干抹尽。 华兴跨海而来,大至铁船,小至珍珠,所携宝物众多,但真摊到千余族人身上,仍旧是艰难求存的局面。 既然官府无法保我等平安定居,我等奋发以求自保,当为人之常情,还请知州大人明察。 既如此,有些出格的举动,亦是在所难免,其中缘由,非三言两语便能澄清,但从本心来讲,华兴人并非鲁莽之辈,更无滥杀嗜好。 因此,大人若以重罪加于我等,或许符合燕朝律法,却不能说是完全占理。 孔杰解释的很直白,所有这些作为,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自保。 另外也不客气地指出,你们官府的力量太弱,实在无法保护华兴巨量财富。 张素沉吟许久,眼睛在那布袋上瞟了瞟,这才沉下心来,决定细细问出心中疑惑。 第一个问题,便是买地、分地之举,其中功效,或许可收拢一些民心,但和巨量花费相比,怎么看,都会得不偿失。 孔杰点点头,直言大人目光如炬,看的极为透彻,只是华兴习俗如此,俱为惯性使然,并未考虑其中得失,只是想尽快让百姓见到实利,不把华兴当作虎狼看待。 张素听后顿时无语,天下之大,居然还有这种撒银子的习俗?真是匪夷所思。 言及此处,张素跟着问了一句,华兴习俗为何? 孔杰随口回答,土地公有,按劳分利。 话虽简单,却让张素久久无言,扭头看向李树信,问其可是事实? 李树信点点头,表示与华兴人接触日久,其所行所思,颇合圣人之道,孔杰能说出这些话来,可见其确为汉家后裔。 张素眉头紧皱,显然对孔杰回答并不满意,紧接着又追问起来。 难不成强买强卖也是华兴习俗?乡绅之地,岂能借势强取? 见张素语气严厉,孔杰略作思考,还是决定直抒胸臆。 为了避免误会,孔杰先是站起,然后躬身向张素施礼,表示后面的话不太好听,还请大人海涵一二。 张素有些意外,连忙挥手让孔杰坐下,有什么话尽管说,既然是私下沟通,那就要畅所欲言,没必要遮遮掩掩,来这套虚礼。 一番问答下来,倒是将张素的兴趣勾了起来,这华兴人话说的虽然直些,但却将一个“理”字抓的极紧,令自己找不出半分空隙。 再次坐下之后,孔杰直言强买强卖并非华兴习俗,他们敢这么做,俱是参考燕朝习俗,并尽力加以改良,比之燕朝乡绅的日常操作,要有人性的多。 话一出口,张素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没想到华兴人胡说八道起来,胆子可不是一般的大。 为了掩盖恼怒情绪,硬是灌了一大口茶水,才沉着脸让孔杰细细说来。 孔杰看了看李树信,细细斟酌着措辞,随即说出自身看法。 华兴人讲究土地公有,从无强买强卖一说,在崖东推行此道,也是借鉴燕朝历史,以乡绅之道对乡绅之道。 至于何为乡绅之道,孔杰也不隐瞒,直接道出华兴人来崖后的所见所闻。 据我等乡野调查发现,崖东那些大户之土地,并非数代垦荒而来,其中操作,与强买强卖并无不同,甚至毫无人性可言。 如遇灾荒,大户以慈善之名,或贷粮,或贷银钱,其利之高,竟达数倍,以致借贷之人数年艰辛,却不能偿还一二,最终只能将土地拱手奉上。 如此数年,数十年,甚至百年积累,遂得大户之实。 乡民无知,土地被巧取豪夺而去,还不得不勤恳佃种,受大户累世盘剥,得知此道,我等亦是无言以对。 与之相比,华兴操作买地,除了急切了些,各种手段,较之崖东大户,已是良善之极。 若是没有华兴买粮安民,海贼乱局下的崖东,怕是又会多出成百上千的失地之人吧? 难道拿走他们盘剥百姓的权力,也算犯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