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继恩又说:“您是皇上,临终关怀您都能收到意外惊喜,我给您带来的临终关怀,您还满意吧?您一定还会问我,她们的动机能理解,可是你一个宦官,都已经是宣政使了,官已经做到最大了,你图的什么啊?您想得有道理,是呀,谁当皇上关我什么事啊,我怎么想的?这个我得告诉您,别让您死得不明不白,我图的是,立个疯皇子为皇帝,将来容易找到藉口废了他。我要找机会把皇位传给太祖的后代,再来个‘兄终弟及’!” 他仰头看着大殿的藻井,轻叹着:“但愿苍天保佑,还太祖一个公道!” 当年的凶险岁月一幕幕地从王继恩眼前掠过,他曾多少次从梦中被吓醒,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命就没了,他收收神,说:“以前想这么做也没那条件,如今不一样了。皇上知道吧?太祖还留下两子一女,都成年了,一个就是那天夜里为太祖和您烧烤兔子的那个厨娘所生,那个林美人呢,生了对双胞胎,一儿一女,我还听说,那个女儿都进了襄王府了,太子被她迷得团团转。要真的是林美人的女儿,您想想,她和您是什么关系?看您现在这样子,您这辈子是弄不明白了,反正,您和太祖那真是亲上加亲啦。” 看到皇上气得直翻白眼,王继恩停止了嘲弄,赶紧说:“说正事说正事,太祖的儿子也找到了,而且还有两个,这也是我昨天夜里才得到的确切消息。您知道其中一个儿子姓什么?您心里一定会说,肯定不姓赵,他没那个胆。对了,您英明。但您一听这个姓,就明白错不了了,姓匡,太祖名讳中间的那个字。太祖名讳赵匡胤,匡扶后周社稷,扶着扶着就把后周江山夺过来了。这个姓匡的很快也要为您匡扶社稷,您趁着明白想想会是什么结果?哎,要不是有了姓匡的这个希望,凭他胡旦的几句话能打动我?既然上天这么眷顾先帝,我也要顺天而行,让皇位传回太祖一脉!” 他又用湿巾为赵光义擦擦脸,让他精神点儿,“明白了吧?您以为当年让绍钦杀了那么多人,堵住了百姓的嘴,又施恩惠笼络住了天下文人,就万事大吉了。实际上这么多年,人们都在指责你就是个弑兄篡位的小人,和五代十国的那些暴君没什么两样。市井里明里暗里的猜疑声从来就没停过,诅咒你的骂声就没断过,说你是毒酒弑兄,兄终弟及。还忘了告诉您了,外面市面上,李煜的词集成了抢手货了,照这么看,填词这道紧箍咒松了,是不是接下来,就会有人写写斧声烛影那一晚了?哎呀呀,好怕人哟!” 看着越来越恐惧的皇上,王继恩冷冰冰地说:“皇上呀,您也别怨我,您也别怪李皇后,要怪就怪您自己。趁着明白,您还是想一想,黄泉路上见到你的兄长时怎么解释吧。哎,君臣一场,要说呢,我是效忠您的,可是我更忘不了太祖的好呀,他可是一直把我当个正常人看啊!” 王继恩的这番话,揭开了宋室宫廷一段讳莫如深的历史,也让赵光义临死之时心惊肉跳、提心吊胆,他的眼里也流露出兄长倒地时的同样的眼神:恐惧、愤恨、无奈和绝望。 王继恩终于说出了他这辈子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他在赵光义的耳边仍是不停地说着,他说:“我还要最后告诉您一件事,我知道您心里这会儿一定恨死我了。其实我还是好的,最坏的那个,也是您最信任的那个人,您知道是谁了吧,是程德玄!他不单恨你,他更恨太祖皇帝,您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吗?他是陈桥兵变汴京城里死的唯一一位后周将领韩通的门客,他潜伏在你府上,一直在你身边挑拨你们兄弟俩的关系,伺机为他的主子报仇。” 王继恩感慨地叹了口气,看着赵光义扭曲变形的脸,心里念叨着:“就差一口气了,就差一口气了,别熬着啦,你难受我们也难受。” 此时,他只需捏住赵光义的鼻子,数不上十下,一切就都结束了。可是他不敢,他不敢犯下弑君之罪,他只盼着太子这会儿千万千万别突然闯了进来。 怎么办?太子随时有可能进来,刚才那么说只是为了吓唬吓唬赵光义,也让他尝尝提心吊胆地活着有多可怕,自己这二十年净做恶梦了。 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其实很简单,拿条湿布巾叠好了,放在赵光义的嘴上,自己假装转身干点别的,再回头时,事就结了。想到这里,他的眼睛看到了桌上的布巾,这下坏了,就像有线牵着似的,他的眼睛时不时地就要往那里看上一眼。 终于,他哆嗦着伸手去够。 手伸过去了,布巾却掉地上了,王继恩反倒松了口气,他从来也没有过弑君的念头和胆量。 他没有管它,起身取过一条毛毯,轻声说:“皇上,我给您加条毛毯吧,这个破天气还挺冷的,有点儿倒春寒。我刚才进来时,外边飘雪花啦,天气也真怪,就像您当年刚登基那天那样,忽冷忽热的,您看我多关心您呐。您知道吗?当年我就是给太祖加被子时,才发现太祖暴崩的,当时吓得我真魂出窍,尿了一裤子,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去上吊。”他一边对着皇上说话,一只手却仍是有节奏地一下一下地敲打着硬木的床头。 “梆梆”的声音,像锥子钻进赵光义的脑仁儿里,头疼欲裂,他仿佛又听到了当年玉斧敲打桌椅的响声,还见到兄长那双无神的眼睛,恐惧让他全身抖颤。 “朕、朕没有谋害兄长!你、你胡说!”赵光义鼓起全身的力气,勉强说出这句含糊不清的话。 “你说什么,没谋害?太祖那一整天都好端端的,兴高采烈,怎么和你喝顿酒就驾崩了?就是你,就是你,蛇蝎心肠,弑兄篡位!弑兄没弑兄,你说了不算,反正你马上就去阎王爷那儿报到了,你去找阎王爷讲理去吧,他那里有底簿。”王继恩尖刻恶毒的语言,更像锥子似的刺痛赵光义的耳鼓和心房。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成群的恶鬼你争我抢地扑到赵光义的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来气,他依稀看得出几个熟悉的影子。 李煜来向他索命,钱俶来向他索命。沈大利、薛四也来凑热闹,他们还跟在人世时一个德行,喜欢起哄架秧子。硬挤到他眼前的是赵廷美、赵德昭、赵德芳。最后,赵光义迷离的眼神定格在一张女鬼的脸上,披头散发、青面獠牙,啊,是小周后! 他挣扎着将脸偏向一侧,不敢直视,小周后在他的耳边吼着,她说她不单要向他索命,还要咒他的后代世世代代不得安宁,人人不得好死,男人为奴,女人为娼,最好都发去冰天雪地的边关,挨饿受冻。雪呀,好大雪,想想你登基那天的暴风雪吧! 此时的赵光义正经受着人生的最后煎熬,忍受着支撑躯体的地火水风四大元素分崩离析的巨大痛苦,身体沉重、压迫、窒息、骨骼分散,魂飞魄散,神识逐渐离开肉体。 王继恩隐隐约约听到赵光义的祈祷声:“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苦恼众生,一心称名,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无苦不拔,无乐不与……。” “你呀,带着太祖还有儿子活着的好消息赶紧上路吧,把这个喜讯告诉你的兄长,兴许他还能原谅了你。”王继恩还要再往下说,低头看见赵光义脸色不对,原来已经被吓死了。 一抹笑容挂上王继恩的脸颊,但还没来得及绽放就凝固了,他听到大殿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声音中还夹杂着兵戈的撞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