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七月,小周后终于毫不掩饰地向李煜诉说了自己在宫中遭受的苦难和屈辱,并提出一起去死的心愿。李煜的心在滴血,也失去了苟活于世的勇气。 这一晚,他在悲愤压抑下填了一首《虞美人》词,词曰: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 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 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 一江春水向东流。 昨晚填的词,今天就把它写下来吧,正好小周后进宫还没回来。刚放下笔,机会来了,李煜的心也沉到了谷底,机会既是他盼望的,更是让他恐惧的。 下人报说徐先生来了,他抬头往外一看,徐铉已经到了院子中间。 墨迹未干,来不及收拾了,李煜略一思索,心说就放在那儿吧,也算给这位旧臣留下一份大礼。他心里还有阴暗的一面,你徐铉要是收受了这份大礼,免不了遭到后人的唾骂。 徐铉见了旧主之面,刚要行大礼,李煜略一谦让,徐铉也就势平身。李煜看着眼前的这个徐铉,两颊红润,比几年前显得还年轻,应该是混得还可以。 徐铉曾经是自己非常倚重的股肱之臣,他的口才好,不怕死。南唐每次派往东京汴梁的使节,李煜都是委派他去。 归宋后,徐铉也还能找机会来嘘寒问暖。只是换了皇上后,他也变了,一是来得越来越少;二是说话也谨慎了许多,想问问外边的事,换来的只是搪塞。 李煜有些悲哀,想想也只能是这样,良禽择木而棲,良臣择主而依,也怨不得徐铉,谁让自己一天不如一天了呢。 徐铉看到了这首词,赞道:“主上的词填得越来越精妙了,妙句、警句层出不穷,您虽然今日困顿,您的大名会和您的词一起流芳百世。”君臣二人又说了会儿闲话。 徐铉离开后立刻去了皇宫,一五一十将谈话内容向皇帝做了汇报,并呈上《虞美人》词。 要说这徐铉也还算得上是个忠臣,他曾为南唐出使宋朝,敢于在金殿上当面顶撞赵匡胤。他更是个识时务的人,随着主上一起降宋不算什么耻辱,这是大势所趋,识时势。此时知道大势已定,及早重起炉灶,侍奉新朝、新主子,没有人会加以责难。 但是出卖自己的主子去向新主子邀宠,这就是叛臣贼子了,就算是自身难保,在汇报时总应有些遮掩取舍吧。咳,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能指责谁呢?徐铉就是这样一个人。 赵光义听了徐铉汇报,他从“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一江春水向东流”等词句中读出李煜怀念故国、居心不良的不满情绪,遂动了蓄谋已久的杀机。一个降臣就敢借吟诗填词发泄不满,此风不可长,朕最担心的就是文人手里的笔,他们要是有样学样,刚刚稳定下来的局势就会前功尽弃,必须向他们发出明确的信号,而且要快。 小周后听到了赵光义对李煜的不满,从宫中回来后,她劝李煜以后少填词,谨慎说话。李煜也有些后悔,说不该对徐铉多说了几句,更不该让徐铉把那首新填的《虞美人》词拿走。 他写完那首词,就晾在条案上,还没来得及收拾,就被徐铉看到了,徐铉说很喜欢,就把它拿走了。 “他刚一走,我就后悔了,那词里有‘故国’等字眼,犯忌啊。写写风花雪月、儿女情长还可以,要是扣上牢骚满腹、毁谤天家自然是罪责难逃。” 小周后担心地说:“那他……总不会因为一首词就把你杀了吧?” 李煜没有接这个茬,他苦笑着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唐代有两个诗人叫刘希夷和宋之问,他们是甥舅关系。一天晚上在舅舅宋之问家饮酒,刘希夷偶然想到两句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宋之问听了非常喜欢,就求刘希夷把这两句诗让给他。刘希夷说死说活不答应,宋之问又羞又恼,就趁着黑夜让仆人用土袋将刘希夷压死了,这就是史上著名的‘因诗杀人案’。” 李煜看着小周后惊呆的样子,凄惨地一笑,“奇怪吧?仅仅为了一两句佳句就丧了命,世上之事五花八门、无奇不有,何况我也许真地犯了忌。” “用土袋?”听得小周后心惊胆战。 “是呀,这是从监狱里流出来的杀人手段,用装满土的布袋压在犯人身上,让犯人在窒息中慢慢身亡,不留痕迹。好狠呀,宋之问一定是想用这种手段逼迫刘希夷就范。” “太恐怖了!”小周后吃惊地大张着嘴。 “可不,死得太痛苦了,这个过程比死亡本身还可怕。唉,真要我死,就让我痛痛快快地死,这也许是我此生最大的愿望了。” “你、你能忍就忍一忍吧,千万别把我一个人丢在世上,好吗?”小周后颤抖着声音劝道。 “忍?忍比死还难啊。我从弃国归宋的那一刻起,就在想着忍,就再没想过别的,什么活得长久啦,什么平安是福了,都和我没关系了,只要能苟延残喘就行。其实我想错了,那样活着也同行尸走肉没什么两样,还不如死了痛快。哎,人都有一死,我最近总在想,那一天快点来吧,来吧,只要别死得那么难看,别死得那样痛苦。” 小周后浑身哆嗦个不停,紧紧地抱住李煜。 李煜犹豫了一下又说:“我再给你说件事吧,你听了也好心里有个准备。反正我是亡国之君,什么下场我心里清楚,无非早一天晚一天的事,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呀,你正处青春年华,不该随我而去。当年后蜀灭亡,花蕊夫人被太祖掳来汴京,宠幸有加,却引起晋王妒忌,晋王就是当今的这位皇上。一次围猎时,晋王竟当着太祖面一箭将花蕊夫人射死,他的凶残狠毒连太祖皇帝都惊呆了,一句责备的话都没说。” “嗖!”小周后耳边吹过一股凉风,眼前仿佛正有一枝利箭飞向她的咽喉,花蕊夫人就是她的前车之鉴,她两眼一闭,几乎吓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