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洎觉得自己大抵是出现了幻听,所以他重新询问裴怀节以便确认:“右仆射刚才说什么?” 裴怀节一脸淡然,但语气坚定:“否!” 刘洎:“……” 见他一脸错愕的愣在那里,崔敦礼出言:“三对三,赞成与反对各半,此事当由侍中具文,上书陛下,请陛下定夺。” 马周颔首:“自是分内之事。” …… 直至诸人散去,刘洎仍未回过神来,裴怀节一直在他掌控之下,怎地忽然反水了? 至于调换广州市舶司人事任免一事,他宁肯投票环节输掉,也不愿三对三形成僵持最终送抵陛下面前。打压军方要从水师入手,打压水师最好的契机便是市舶司,这件事虽是陛下授意却不好将陛下卷入其中,一旦陛下直接与房俊对面,就意味着皇权与军权的针锋相对,陛下再无转圜之余地。 可现在麻烦了,马周具文此事、呈递御前,陛下想躲都躲不掉,必然迁怒于他。 说到底裴怀节到底何时被房俊收买,于关键时刻反水? 最要命是一旦裴怀节彻底站在自己的对立面,自己便失去政事堂的控制,沦为有名无实之宰相…… 人家房俊不是宰相,甚至不会出现在政事堂上,却牢牢把持政事堂的决策权,这让他这个宰辅之首情何以堪? 缓了缓神,赶紧起身走出政事堂,快步直奔武德殿而去。 马周这个时候已经在御前上书,自己必须前去将此事揽下,给陛下一个转圜之借口,以此稍稍熄灭陛下的怒火…… …… 马周抵达御书房,李承乾赐其入座,又让内侍奉上茶水,微笑着问道:“诸位宰相首次汇聚政事堂参与国策之制定、政务之处置,此前并无经验,不知相处如何?” 六位宰相共同处置政务,各有立场、利益不一,的确大大分散了宰相之权,对皇权之稳固有着极大好处,可这也意味着宰相们为了各自利益争执不下,搞不好唇枪舌剑、大打出手…… 马周喝了口茶水,起身将携带来的文书、奏疏放在御案之上,恭声道:“身为人臣,能够为陛下排忧解难、辅佐陛下处理国事,实乃臣等之荣幸,大家相聚一处长短互补、集思广益,一切以陛下之圣意出发,和谐融洽。” “这些是政事堂内议定之事项,请陛下批阅之后下发门下省施行,这一本奏疏则是尚未决议之事项,恳请陛下裁决。” “哦?” 李承乾放下茶杯,拿起那本奏疏,好奇道:“何事能够难住诸位宰相,需要朕来裁决?” 政事堂的规矩是少数服从多数,绝大多数政务可由诸位宰相决议,之所以宰相的数量是双数,就是预防有些军国大事在各方利益制衡之下需要他这位皇帝出面裁决,以此提升皇权威严……但这种事少之又少,一经出现必然是天大之事。 马周见陛下已经在翻阅奏疏,从旁将当时状况叙说一遍,道:“广州市舶司新设,刚刚开始运转,第一批商税尚未解递入京,诸位同僚对中书令建议调换其官员任免意见不一,最终不得不投票表决,但六位宰相各具其半、相持不下,只能恳请陛下裁决。” 李承乾拿着奏疏的手微微一顿,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但转瞬便恢复如常,轻声道:“确实难以委决啊。” 心里已经很是不满。 政事堂乃是帝国政务决策之处,自然不能成为刘洎的一言堂,可为了能够在政策上对军方予以压制,自己亲自召见唐俭予以暗示,说动唐俭在某些事务上配合刘洎,以便其对政事堂之掌控。 可现在刘洎居然未能自己亲自出手相助的情况下,对政事堂失去掌控? 简直岂有此理。 他翻到奏疏最后,仔细看着陈具其上的各位宰相意见,一眼扫过,裴怀节名字后面那个“否”自便很是醒目…… “行了,兹事体大,既然连宰相们也难以抉择,朕也得好生思量利弊得失,暂且放在这里吧,待朕有了决断再予以施行。” “喏。衙署之中尚有事务亟待处置,微臣暂且告退。” 马周并未强调此事之利弊,他不是魏徵,事事都要君上按照他的意愿行事,他只是个坚定的执行者,只要朝廷制定了政策,便坚定不移的走下去。 至于其他,根本不在意。 …… 马周离去,旋即,刘洎入内。 “臣有负陛下之器重,请陛下责罚。” 刘洎没有辩解,一揖及地,坦诚的承认了自己过失。 李承乾蹙着眉,不置可否,沉吟少许,问道:“到底发生何事?” 刘洎不敢有所隐瞒,将政事堂内诸人言语简略叙说,末了,面色既是羞愧、又是恼怒:“臣未能预料裴怀节临阵反水,导致功亏一篑,且还要连累陛下,实在罪该万死。” 此事需李承乾来决策,无论通过亦或驳回,都很是不妥。 若裁决通过,则意味着他这个皇帝直接与军方对阵,与房俊、李勣之间再无转圜之余地,皇权、军权的直接碰撞会产生无数不可预测之后果,政局动荡、社稷不稳,后患无穷。 若裁决驳回,则会导致刘洎在政事堂内威信扫地,本就没有绝对的权威总摄百揆,日后更是步履维艰,总不能事事都需要皇帝出面支持吧? 所以刘洎宁愿在政事堂上被当场驳回,也不愿此事拿到陛下面前…… 预想之中的雷霆震怒并未出现,李承乾眉头紧蹙,不解问道:“裴怀节到底怎么回事?” 刘洎汗颜无地:“臣……并不知晓。” 臣子也好,下属也罢,办错事是常有的,但最令人失望的不是如何错,而是错在何处不知道…… 李承乾面色阴沉,对门口侍立的王德道:“传李君羡觐见。” “喏。” 王德快步离去。 李承乾这才对刘洎摆摆手,温言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犯了错乃是不可避免之事,能够知错改过、亡羊扑牢就好。” “多谢陛下体谅!” 刘洎感激涕零,这才重新入座。 李承乾将那份奏疏放在一边,拿起马周刚才送抵的政务一一批阅,其间不断询问刘洎的意见,气氛很是融洽,颇有几分君臣相得之意味。 不久,李君羡入内觐见。 李承乾伏案批阅奏疏,看似漫不经心问道:“越国公今日可在府中?” 李君羡恭声道:“并不在府中,自昭陵回城之后便前往芙蓉园善德女王住处逗留。” 时至今日,“百骑司”除去负责君王出入宫禁之安全护卫之外,对于朝中百官、京中舆情之监察更是加大力气,尤其是对于某些陛下分外关注之大臣,更是做到对其行踪了如指掌。 却是早已背离了当初太宗皇帝创建“百骑司”之初衷…… “呵,越国公倒是风流种子,微臣听闻那善德女王以处子之身侍寝,如今更是已经珠胎暗结?” 刘洎笑呵呵说了一句。 李君羡瞥他一眼,淡然道:“此乃越国公之私密事,末将不得而知。” 他的确听从陛下命令监察百官,但却不敢毫无底线,对于大臣的私密事从不探究,更何况就算他知道,也断然不会往外说。 李承乾放下毛笔,揉了揉手腕,没理会刘洎,又问:“这两日越国公是否与裴怀节接触?” 李君羡想了想,摇头道:“不曾发现。” 心中纳罕,那两位在洛阳闹得不可开交,直接导致裴怀节经营多年的河南尹被罢黜,不得不灰溜溜的返回长安,说是冤家对头亦不为过,又怎能相互联络接触呢? “今后对裴怀节多多予以关注,且先退下吧。” “喏。” 待到李君羡退出,李承乾起身,负手自御案之后走出,站在窗户前看着院落里枯败的花树:“会否是裴怀节自作主张,以此作为投靠那边的投名状?” 刘洎不敢断定:“若无越国公之授意,他岂能这般鲁莽行事?万一投靠不成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断了自己的退路?况且他就算投靠那边也一定货比两家,确认那边给予更多之利益才会如此。” 李承乾有些无语:“哪里还用比较?人家返回长安直接投入你麾下,位高爵显也能俯首谦逊,结果你让人家打入委员会充当细作,半点好处都不给,怨不得人家待价而沽、转换阵营。” 刘洎尴尬笑笑,小声道:“微臣也不知他到底是否忠心啊,毕竟其在河南勾结世家门阀损坏陛下国策,其心意如何不得而知。现如今看来,或许其早已私下里与越国公达成默契,故意投入臣之麾下,只等着关键时刻反戈一击。” 嘴里这么说着,却是越想越觉得可能。 若非裴怀节回京之后直接投入他的麾下,他又岂能将其举荐给陛下?更不能顺风顺水直入政事堂,得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差遣成为宰相。 什么功劳也没有呢,便青云直上直入中枢,怕是用的一招反间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