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命彻查宗室谋逆大案,对于助涨权势有着极大之好处,但同时也将承受极为严重之反噬。 谋逆大案,必然牵涉深远,若主审乃是野心勃勃之辈甚至可以无限延伸,疯狂牵扯株连、打击报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更是随心所欲。 但宗室毕竟是宗室,其间之利益牵扯千丝万缕、几乎不可分割,今日将某一些宗室下狱甚至赐死,未来每一日就有可能要为今日之作为承受反噬。 别以为皇位一脉相承、父子后代之间的利益便永远一致,朝堂上的风向随时随地都在变幻,一旦某一位皇帝的利益有所转变、立场必然与以往不同,往昔之罪人有可能平反昭雪,往昔之功臣也可能锒铛入狱。 政治没有对错,只有利益。 所以刘洎被李承乾任命彻查谋逆大案,非但没有半分喜悦,反而忧心忡忡、悔之不及。 早知如此,刚才便不应开口。 自己分明是替陛下解忧,结果陛下大概觉得我是个软柿子,捏起来没完了…… 其余诸人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未闻、置身事外。 毕竟主审谋逆大案的工作量非同小可,若是再寻一到两人辅助刘洎完全合情合理,可这种事除非野心勃勃之辈,否则没人愿意沾边。 既然陛下已经钦点,那中书令您就一肩担之、负重前行吧,吾等自会为你站脚助威…… 内侍从殿外快步而入,到了御座之前启禀道:“陛下,河间郡王、宗正少卿等大臣宫门外恳请觐见。” 李承乾“嗯”了一声,道:“让他们都进来吧。” 待内侍退出去前往宫门宣旨,这才看向房俊,问道:“东宫那边情形如何?” 房俊恭声回道:“因事先有所准备,‘神机营’弹药充足、防御稳固,承受叛军以数十倍之兵力猛攻一个时辰依旧固若金汤,太子、皇后、以及两位公主殿下皆安然无恙。” 这个时候自然简单回答一句“太子安好”,而是要将岑长倩等人的功绩略微带出,却也不好大肆渲染,过犹不及。 李承乾点点头,略微沉默,道:“稍后陪朕一起去东宫看看。” “喏。” 此番“引蛇出洞”歼灭宗室内的叛逆,李承乾不仅以身做饵、自蹈险地,更是将东宫也作为鱼饵的一部分,所有防御全权托付给房俊,他自己不仅未曾一问,甚至为了确保鱼儿上钩不准东宫的防御力量增加,以免打草惊蛇。 说起来,是有些不厚道的。 也不知李承乾心中是否有些愧疚…… 李承乾忽又想起一事,左右张望一番,蹙眉道:“英公还未入宫吗?” 旁人也就罢了,李勣作为尚书左仆射、事实上的宰相,更是军中巨擘,怎地也未入宫? 房俊两手一摊,一脸无奈:“英公先前与臣一并去往东宫,见太子无恙、叛军诛灭,这才放下心,欲往武德殿而来。微臣心忧陛下安危,建议自翻墙而来,英公叱责微臣有失体统,遂带人绕路玄武门……臣倒是不在乎是否失仪,只想以最快速度增援陛下,故而撞塌崇文馆后身的宫墙抄近路前来,正巧遇到李文暕一行溃逃至彼处,顺手一网成擒……不过这个时候,英公想来已经到了。” 殿上群臣面面相觑,虽然不知究竟状况如何,但只听房俊叙述,很容易得出“李勣自持身份不愿爬墙、房俊救驾心切不所顾忌”的结论,尤为重要的是房俊前边那一句,“担忧太子安危急切入东宫,见太子安全之后,便顾忌仪态不肯翻墙就近救援陛下”…… 太子尚在陛下之前耶? 从房俊言论之中,谁是忠臣、谁是奸臣,一目了然。 刘洎忍着疼,开口道:“太尉此言差矣,英公绕路玄武门无可厚非,汝岂能在御前诋毁英公呢?” 这厮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进谗言,果然不是好人。 房俊奇道:“中书令哪句话听出我在诋毁英公?” 刘洎横眉立目:“难道不是?” 房俊不以为然:“稍后英公前来,你且问问我是否有一字虚言,若有,我跪地给英公赔罪,任凭陛下发落,若无,你中书令又当如何?” 这种当,刘洎上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绝对不肯入彀:“有也好、无也罢,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太尉这般搬弄是非、含沙射影,非君子所为。” 房俊淡然道:“君子也好,小人也罢,不是中书令可一言而决。不过你身为宰辅,自当克己奉公,希望在审理谋逆大案之过程中要秉公执法,千万莫要损公肥私。” 自己那是在诋毁李勣吗?分明是在帮他,不然你以为李勣看不出我估计让他绕一圈路、晚一会儿到的用意吗? 那才是李勣真正的处事风格。 自己与李勣之间还是有一些默契的…… 刘洎被房俊这话戳了心窝,也没了与他拌嘴的心思。 谋逆大案所涉及者绝大多数为宗室,而举凡能够与宗室有所牵扯的,哪一个不是地位崇高、权柄赫赫?这么多人牵扯大案,有深有浅、有轻有重,自然就会有人去往自己面前求情。 若是给了人情,此例一开,定然登门求情者络绎不绝,肯定被御史言官盯上,攻讦弹劾、麻烦不断。 可若是不给人情,那无异于得罪人无数,且都是非同凡响之辈,或许当下没人能奈何他这个中书令,却也埋下无数隐患,对景的时候便是莫大的祸源…… 真真是进退维谷、取舍两难。 内侍来报,李勣到了…… 李承乾当即宣召,未几,李勣大步流星进入殿上,见到李承乾安然无恙端坐于御座之上,这才松了口气、神情缓和几分,躬身施礼:“臣觐见陛下!逆贼祸乱宫室、动摇社稷,罪不容赦!臣事先未能察觉、导致逆贼横行、君王受惊,事后未能阻止、任凭贼人侵犯君颜、祸乱丛生,自知失职,还望陛下降罪。” 言罢,跪伏于地,衷心请罪。 李承乾缓缓吐出一口气,心底的愤懑缓和几分,温言道:“贼人猖獗,眼中既无法纪、更无君父,潜伏甚深、无所察觉,又岂是英公一人之责任?英公威望卓著、镇守京师使得天下不乱,已然是大功一件,不必妄自菲薄。还请速速起身,协助朕处置残局。” 他对李勣再是不满,也只能隐忍。 现如今李勣与房俊乃是军方两座大山,前者代表贞观勋臣,后者代表后起新军,大唐军兑鹩医爬愣狎列之中任何一支军队,追根溯源都能与这两人扯上关系。 今日宫廷兵变,郡王危在旦夕,结果到了现在除去李勣、房俊之外仍无任何一个军方人物出现,这是军方在表达不满,也就是说无论李勣还是房俊,都对他此番以身犯险之谋划颇有微词。 事情其实并不隐晦,反而非常明朗。 只需出动左右领军卫、左右金吾卫,所有逆贼都可在其尚未发动之前一网成擒,以李神符为首的逆贼筹谋多时,岂能无任何蛛丝马迹?只需找到一丝半点证据,足以将此事消弭于无形之中,何须君王以身犯险、引蛇出洞? 原因很简单,一旦由军方处置此案,势必极大程度增长军方之实力,不说其他,但只是此案告破之后由军方呈上有功人员名单,要求逐一加官进爵以为封赏,将会制造多少副将、偏将、主将? 军方势力将会空前膨胀。 后果便是皇权不稳、局势动荡。 而面对军方这“两座大山”,他只能拉拢弱者、对抗强者,从中分化、逐个击破。 虽然李勣资历更老、功勋更盛、势力更大,但因为火器之推广、水师之强盛,反倒是后起之秀的房俊势头更猛、声势更盛,隐隐有将对方“军中第一人”之地位取而代之的意味。 所以他决定拉拢李勣、打压房俊。 李勣会不知道在这个时候先到君王面前表忠心之好处吗?他自然知道,但是不愿为之。 不管他的理由是什么,李承乾都不能追究,只能故作不知。 说到底,手中没有军权,他这个皇帝就是水面的浮萍,被风一吹,便漂浮动荡、载浮载沉。 或许,是将程咬金调回长安的时候了…… 这时候李孝恭等人殿外求见,李勣不再多言,躬身应诺。 殿外脚步声响,杂乱急促,显然来人不少,等到这些人进了大殿,果然如此,以河间郡王李孝恭为首,身后宗正少卿李孝逸以及一众朝廷四品以上官员数十人,呼啦一下涌入大殿,连带着灯烛的火苗都摇晃了一阵…… “臣等恭问圣驾安康!” “朕安康,诸位爱卿平身!” “谢陛下!” 诸人起身,四下张望一番,分列左右。 按理,觐见之时一如朝堂上之规矩,俱是文左武右、严谨有序,可现在殿上武将一个没有,只一个程务挺站在殿门之外…… 虽然不知发生何事,但文臣们乐得占据所有位置簇拥在陛下两侧。 如此,岂不是愈发凸显文臣之忠良? 高高在上的李承乾目睹此等状况,只觉得很是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