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祸水东引
亲军都尉府。 今夜的大牢格外安静,连往日一起聊天解闷的狱卒都不见了,不知去了何处。 杨帆坐在桌案边,借着一盏孤灯翻阅书籍。 初到亲军都尉府大牢的时候,杨帆还有些不适应,待久了反而觉得这里不错,有吃有喝有住,还有大批的健卒日夜护卫。 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逍遥自在。 月上中天,杨帆揉了揉眉心放下书卷准备休息,大牢内却忽然热闹了起来。 杨帆循声望去,就见毛骧亲自押着三个人进了大牢。 那三人被捆绑地粽子一样,嘴里塞着布头,满脸的愤怒、惊恐。 杨帆见状,与毛骧打趣道:“毛指挥使,大半夜的无心睡眠,出去抓人消遣?” 毛骧苦笑,对蒋瓛道:“你先将他们收押,吾一会儿便过去。” 空印案事关重大,按理说,毛骧绝对不会让任何无关之人知晓,徒增危险。 不过杨帆是个例外,毛骧有种预感,空印案爆发,朱老板会让杨帆这把刀出手。 他走到牢房边,压低声音,道:“小杨大人,京城出大事了!” 别看杨帆与毛骧是下级与上级的关系,但在他面前,毛骧丝毫摆不出上级的架子。 杨帆心中一动,道:“又出什么事了?毛大人快说说。” 毛骧低声道:“亲军都尉府的探子今日在秦淮河的画船上,发现了一泉州刘姓官员大放厥词,又将那人的印册给取了过来,结果发现印册是空的!” 空的? 杨帆瞬间反应过来,明初四大案之一的空印案,这就来了? 毛骧的眉头紧锁,继续说道:“为了保险起见,我让密探又随机选了两个其他行省官员的印册,取来后一看,一模一样,他们的印册也是空的!” 杨帆微微颔首,猜到了朱老板的心思,道:“所以陛下让你将他们三人抓来,审讯清楚,看看是偶然还是全部官员都如此,对么?” 他脑海里对空印案有个模糊的印象,朱皇帝发怒,最后好像杀了数万人。 忽然,杨帆的脑海中灵光一闪。 论凶险,还有什么比明初四大案更凶险的呢?他有了一个新的作死好想法! 毛骧与杨帆又说了两句,便匆匆离去。 还未走到关押三人的监牢,远远便听到一阵喝骂声。 “混蛋!你知道我是谁么?吾乃泉州刘德明,奉朝廷之命入京,赶快将我放了!” “你们是哪个衙门的?啊?不问青红皂白抓捕朝廷命官,脑袋不想要了?” “放了我!赶快放了我!否则本官要你们全家不得好死,谁是你们管事的!” 三个被抓捕的官员嚣张跋扈,亲军都尉府悄无声息地抓人,他们甚至不知道,是谁动手抓的自己。 蒋瓛的脸色阴冷,正欲说话,忽见毛骧来到了牢房前,便上前行礼道:“大人!” 毛骧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三个人,道:“刘明德、郑宰、曲楚通,你们三人可知罪?” 刘明德怒极而笑,骂道:“小子,你大难临头了你知道不?擅自抓捕朝廷命官,你们已经犯了死罪!” 毛骧嘴角微微上扬,道:“亲军都尉府抓人,何来‘擅自’?” 刘明德听到“亲军都尉府”五个字的时候,嚣张的气焰瞬间灭了。 郑宰、曲楚通亦露出见到鬼的表情。 “你们……你们是亲军都尉府的人?”刘明德吓得差点尿裤子,喊道:“大人,下官冤枉,下官从未做任何违法之事啊!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此时的刘明德恨不得给自己两嘴巴子,三人中就他的态度最嚣张。 亲军都尉府是何地?来京城的官员几乎都听过亲军都尉府的名头,就是阎王爷进了亲军都尉府的牢狱,都得扒层皮才能出去! 多少官员在亲军都尉府里走了一圈,竖着进去,横着出来,他们三个地方官员,根本没有资本在这里蛮横。 郑宰眼珠一转,挤出一抹笑容,谄媚地说道:“大人抓下官来肯定有什么事情要问,大人请问,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曲楚通也反应过来,忙点头附和:“对对对,大人想要知道什么,请问。” 毛骧往前走了一步,手在桌案上的刑具里划过,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刘明德三人紧张地吞咽口水,就听毛骧道:“你们带来京城的印册,为何是空的?你们知道多少,统统说出来。” 毛骧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 刘明德看了一眼身边二人,有些犹豫,这件事太严重了,若说出去,他们能有活路? 见三人不说话,毛骧一挥手,道:“蒋瓛,你来动手吧。” 蒋瓛俊朗的脸上闪现出一抹残忍,道:“遵命!” 他喜欢这种将他人的性命握在手中的感觉,可惜刘明德三个软骨头,没有给蒋瓛动手的机会。 “大人饶命!下官愿意说!” 刘明德吓得眼泪都出来了,尖叫着喊道。 “印册本来就是空的,不止下官的印册是空的,其他所有来京城的官员,印册也一样!” 毛骧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道:“刘明德,你可要对你说的话负责,你说的每一句话,本官会如实呈递给陛下!” 毛骧的内心惊骇好似波涛万丈,这件事越来越大了,刘明德亲口承认,且他知道所有的官员都是如此,这些可全都是身掌一方大权的正印官呀! “下官不敢欺瞒大人,不信您问问他们两个!” 刘明德涕泪横流,其他二人也没好到哪里去,一股脑地将事情抖搂出来。 这大明各地的官员,来到京城缴纳赋税钱粮,路上粮食的损耗在所难免。 可户部又有规定,到了京师的粮食数量与从各府、州、县出来的时候,印册上的数字必须分毫不差,否则要发回去重新写。 这一来一回耽误的时间就多了,为了省事,从前朝开始,各地官员带来的印册上就是空的,等到了京城之后再填写,这样剩下多少就写上多少,分毫不差,好交差。 毛骧凝视着三人,问道:“所以你们三人花天酒地,挥霍无度,用的是缴纳上来的钱粮?” 刘明德忙点点头,脸上陪着笑说道:“其实不光我们三人这样,所有来到京城的官员,他们都这样。” 刘明德的小算盘打的很好,反正事情被发现了,不如将所有人都供出来。 这样东窗事发法不责众,皇帝还能见所有来到京城的官员都抓了,查办?大不了训斥一顿,罚没俸禄而已。 毛骧的眉头皱得更紧,问道:“你们每年如此,户部官员可知晓其中的玄机?” 刘明德咳嗽一声,道:“大人这话说笑了,没有户部的默许,我等也不可能年年顺利过关。” 完了! 毛骧越听越心惊肉跳,本以为是个别的官员这么干,没想到来到京城的三百多个正印官,几乎都是如此。 以毛骧的猜测以及对官场的了解,三百多人中能持身中正的没几个,更严重的事,空印案牵扯到了户部的官员。 户部是大明的钱袋子,朱元璋极为看重,却暗中默许空印横行,胆大包天! 毛骧没敢耽搁,连夜又入了宫,这般折腾了一宿,等毛骧到宫中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朱元璋一夜未睡,他在等毛骧给他一个答复。 “说吧。” 朱元璋微微闭着眼睛,用手拄着头,轻声说道。 毛骧双手举着刘明德三人签字画押的证词,低垂着脑袋:“启禀陛下,刘明德、曲楚通、郑宰三人供词在此,请陛下过目!” 朱元璋挥了挥手,让毛骧说给他听。 毛骧不敢违抗,恭敬的说道:“三人承认持空印册到京城之行径,根据三人证词,凡各地入京正印官,几乎人人都持空印册来京,并且户部……” 朱元璋睁开了眼睛,一对虎目中杀气森森:“说!户部可有牵扯其中?” 毛骧的头更低了,道:“户部官员默许空印,持续数年!” 呵呵! 朱元璋怒极反笑,他站起身来,道:“大明从战乱中立国,百废待兴,咱三令五申官员不可贪腐,他们却在咱的眼皮子底下耍手段,沆瀣一气!” “毛骧,去!带着你的人去各个驿所搜查,凡携带空白文书的官员,全部抓入亲军都尉府的大牢,不可漏放一个!” 朱元璋动了真怒,户部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朱元璋一直笃定户部在他的掌控中,可现实狠狠打了朱皇帝的脸。 刘明德的小算盘打错了,朱皇帝不会法不责众,天子一怒,何止百人人头落地? 清晨的应天城,随着朝阳升起变得鲜活起来。 早起谋生计的百姓纷纷出来,叫卖着灌汤包、鸭血粉丝等美食,热闹非凡。 忽然,一队健卒打破了这鲜活的场面,好像铁与血一下子融入到滚烫的粉丝汤里,惊得百姓纷纷躲闪。 有眼尖的百姓认出了健卒的来头,他们不是一般的军兵,而是亲军都尉府的人! 亲军都尉府由朱元璋亲自掌管,其行动就代表了朱元璋的意志。 从东城到西城,亲军都尉府的健卒冲入一个个驿所里,强行抓捕来到京城的正印官。 说是强行抓捕并不准确,因为这些亲军都尉会检查他们搜身携带的印册,是空白印册才抓人。 遗憾的是,所有正印官的印册全部空空如也,无一幸免! 这场波澜迅速蔓延到了全城,无论大小官员皆心惊胆寒,害怕被波及。 应天,胡惟庸府。 户部尚书颜希哲一脸苦相,对胡惟庸道:“胡相,这次您可得帮帮我啊!” 今早亲军都尉府指挥使毛骧亲自带队,将各驿所里的正印官抓了一个干干净净。 更严重的是,颜希哲手下的一个当值的侍郎,刚到户部就被毛骧给逮了,故而颜希哲也很害怕,这不还没下值,就来到了胡惟庸府上。 胡惟庸摩挲着一块白玉,道:“颜大人啊颜大人,你摊上大麻烦了!” 颜希哲今年二月份才接任了户部尚书之位,春风得意,可现在还没得意多久,就遇见了大麻烦,户部当值的侍郎被捕,他颜希哲这个上司还能幸免? 一想到被处斩的德庆侯廖永忠,还有前段日子因为中都大案被牵连的官员,颜希哲惶惶不可终日,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救星,便是胡惟庸! 胡惟庸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很微妙,他虽然还没有当上中书省右丞相,但汪广洋年事已高,又有归隐的心思。 故平日里,汪广洋除了琢磨针对淮西勋贵外,其余时间几乎很少参与政务。 胡惟庸没有丞相之名,却有丞相之权。 任谁都看得出来,垂垂老矣的汪广洋早晚要荣休,那顶替汪广洋的,最佳人选就是胡惟庸! 颜希哲苦笑,道:“希哲明白此事棘手,可满朝上下,在下最敬重的便是胡相,还望相爷出手指点迷津,希哲定涌泉相报!” 胡惟庸有些头疼,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何事,但亲军都尉府几乎倾巢而出,满京城的抓人,连户部侍郎都抓了,这说明朱老板动真格的了! 他胡惟庸若掺和进去,免不了要出事,可胡惟庸若袖手旁观,他要想挤掉汪广洋,彻底坐上中书省右丞相的位置这事,便有些难了。 人家认你胡惟庸为右丞相,支持你,你就得为他出头,这就是潜规则,若今日的胡惟庸放弃了颜希哲,他日就不会有人投靠,手下都罩不住,还投靠你干啥。 颜希哲的忙,胡惟庸不能不帮,却又不能过度参与,将自己给搭进去。 胡惟庸来回踱步,思索着对策,颜希哲眼巴巴地望着胡惟庸,期盼着胡惟庸的妙计。 就这么耗了一盏茶的功夫,胡惟庸眼睛一亮,计上心来! 他决定将这些破事,全部推给自己的恩师李善长,恩师是淮西勋贵之首,又是昔日的文官之首,而且他之前因为中都的事情,已经恶了朱皇帝。 中都那么大的事情,朱皇帝都没动李善长,足矣看出李善长在他心中地位分量。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这事推到李善长的头上,也无所谓,但推过去也讲究方式方法,胡惟庸要让颜希哲感念着他的好,让颜希哲感恩戴德! 胡惟庸故作凝重神情,对颜希哲道:“此事牵连甚广,要平息很是麻烦。” 颜希哲一听脸色大变,却听胡惟庸继续道:“不过颜大人不要急,吾必定保你,现在吾就去韩国公府一趟。” 颜希哲闻言紧皱着眉头,道:“韩国公前些日子因为中都大案被陛下斥责,还会出手相助么?” 胡惟庸一声长叹,说道:“我视颜大人为知己,为了颜大人,本官就算是求,也要求恩师出手!” 患难见真情,日久见人心。 胡惟庸的“肺腑之言”令颜希哲万分感动,颜希哲对胡惟庸行了个大礼,动容地说道:“若希哲能平安度过这次劫难,愿追随胡相,报答胡相的恩情!” 要的就是这句话,当即胡惟庸扶着颜希哲,道:“颜大人言重了,言重了。” 他心中暗暗窃喜,既祸水东引给了李善长,又收了颜希哲的人心,一箭双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