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渺在津渡口的衙役值房处验明了“公验”,又同船老大会了账,脚夫替她将两大木箱行李抬到她定下的船舱里,她给了两个铜板的赏钱,这才坐在船舱里松了口气。 古代出个远门可真不容易,她那“公验”,可以理解为身份证,是花了整整一贯钱托讼师去衙门给她加塞走后门办的,没这东西平头老百姓可出不了门,不论是江河渡口、府县城门都要出示查看,若是拿不出来,可是要蹲大牢的! 不提采买路上吃的粮米蔬菜、租的驴车、雇佣车夫、脚夫这些琐碎花销,就单论这船票都够让沈渺咂舌——她找的是官府运粮的漕船,漕船卸了粮回程就能载人,虽贵些,但安全,不三不四的泼皮无赖要少得多。 沈渺孤身出门,安全最重要。 而这漕船从金陵到汴京就要两百文,这水路也要走大半个月呢,自然还是住单间卧铺比较好,于是又加百文,行李的安置费另收四十文。 在船上也得吃饭洗漱吧,古人大多自己带干粮,沈渺也入乡随俗,无视荣大娘的辱骂,今儿天不亮便去菜市提前买了能吃十日的馕饼、五日的麦米、一日的菜肉,还带了小粗陶瓮装好的油盐酱醋,但想喝口热水、热干饼子、煮一碗粥也得借船老大的炉子,于是又添水费、柴费……怨不得古人都说穷家富路呢! 索性物有所值,花了百文的船舱还算宽敞明亮,每日还有免费一壶热水、一小篮子黑炭供应,她在有些发霉的硬木板床上掸了掸灰,铺上自己的褥子,便从樟木箱里翻出根饱满的圆茄子,还有一纸包用油盐腌上的猪五花,又打了半碗米,先用温水泡上。 今儿也算替原身和自己庆贺新生,沈渺打算去船上的伙房借个炉子来,给自己做一碗肉末茄子盖浇饭! 船上鱼龙混杂,她戴上幕篱,弯腰钻出房门,仔细锁上,沿着狭窄的木质楼梯往船仓下一层走,经过两间大通铺,走到船尾,闷热的锅炉房里正挤满了打水的船客,水汽烟气与各式各样的味儿混杂其中,叫人十分憋闷。 锅炉房不大,来往的人流涌动,船工站在锅炉边大声吆喝着:“刚烧好滚烫的热水哎!只要三文一勺!清清凉的长江水哎!一文一勺!好嘞,收您三文,下一位——” 她身不由己被挤入人群中,谁知身后又被个肥硕妇人推搡了一把,不慎踩了斜前旁一个高个少年郎的青口布鞋一脚。 那少年瞧着十五六岁模样,一身朴实无华的青衫却叫他穿得如松如柏,猛地被人一踩,他吃痛回头,露出一张疼得有些扭曲,仍格外清隽俊朗的脸。 那双布鞋簇新,鞋口露出的白袜也浆洗得一尘不染,如今上头沾了个醒目的鞋印,沈渺很有些不好意思,连忙低头致歉:“小郎君莫怪,此地人多挤挨,实是无心的。” 那少年望了沈渺一眼,连忙转开视线,侧身摆手道:“无妨,是我兀自出神未曾留意,与娘子无关。” 他倒也好脾气,还将过错往自个身上揽,沈渺便弯起眼睛冲他笑着欠了欠身,那少年再次慌忙摆手,忙转过身去往前走了。 好容易挤到另一边,交了押金租用了个双眼的红泥旧炉子,船工用草绳穿了结方便沈渺拎着走,她走出锅炉房时,回头又瞅了眼,那书生花钱装了壶热水也离开了。 回了自己的屋子,沈渺长松一口气,挽起袖子开始做饭。 船舱里只有一面小窗,沈渺见那黑炭燃起烟气甚重,在屋里做饭别一氧化碳中毒了,便又哼哧哼哧将炉子搬到了门口。她住的这层都是单间,就在甲板下头一层,是漕船上最好的屋子,一排过去约莫有七八间,各间屋子门口都被占得满满当当——有的像她一般用炉子生火做饭,有的则带了仆从,门边铺了草席薄被,奴仆便睡在门口。 她出来时惹了许多人侧目——她孤身一人,又是年轻婀娜的女子,虽作妇人打扮,又穿得朴素,但也是独一份的了。 她没多理会,先回屋子里,从行李中翻出一把菜刀再出来。 见她拎了把刀,还熟稔地在指尖转了个花,于是那些窥视的眼睛都默默缩了回去。 这刀也是前几日去请讼师的路上买的。身为厨子,不能没有一把好刀,沈渺对刀其实不算挑剔,但对基本的刀形、材质、手柄,还有磨刀的手法都有讲究。她爸以前说了,好的菜刀能跟厨子一辈子,但宋朝时的冶铁工艺终究比不上后世,她在菜市逛了好几个刀剪铺子才选中了这把刀。 宋时的菜刀刀形已和后世的老菜刀很相似,沈渺是中式菜刀爱好者,若要带把刀去逃命,她一定会带中式菜刀,“前劈后砍中间切”,既能防身又能切肉剁骨,还能拍蒜,即便用厚背菜刀,沈渺也能快速将两厘米的豆腐片成20来片,就是做文思豆腐也不在话下,更别提片生鱼片,所以好的厨子根本不用背一堆刀具出门。 原主那恶婆婆为何愿意放过她?讼师迫使荣大娘交割了嫁妆,他走后,荣大娘却含恨不已,就要对她发作报复,她便掏出这刀在院子里磨刀剁肉,又冲荣大娘狞笑着将肉剁得砰砰作响,人皆是欺软怕硬的,荣大娘只以为她疯了,吓得缩回了脚,一日不敢出房门。 其实沈渺只是喜欢自己磨刀,她总觉着器物有灵,仔仔细细地按照自己的习惯开刃、磨刃,这把刀才算是完全臣服于自个的了。 当然,有钱才能矫情,就沈渺现在的经济条件,为了买这把后世看来勉强及格的菜刀都要咬咬牙。她手上这把刀卖价高达八十文,已是刀剪铺子里能寻到最好的夹钢刀。 她虽满脑子胡思乱想,但手上功夫可没停,蹲在门口,铺了块薄菜板,手起刀落,没一会儿就把手里白生生的茄子利索地切成段,倒进陶瓮里用小泥炉蒸熟,另个灶眼则同步蒸饭,很快就能闻见米香和茄肉香了。 在宋朝时,茄子还不叫做茄子,被称为“落苏”,且大多不是长条状,而如鸡蛋般浑圆,呈白黄之色,若非有原身的记忆,沈渺到逛菜市时,也万万想不到这是她记忆中的茄子。不过她多逛几圈后就发现,这菜市里也有人担卖紫茄子,只是数量少得多,卖价也贵——大宋一至三品官着紫衣,因此以朱紫为贵,便是茄子也不能幸免。 不过对于沈渺而言,都是要祭五脏庙的东西,要什么颜值?不比菜刀这种“贵重固定资产”,沈渺毫不犹豫买了便宜的白茄子。 趁着蒸茄子的功夫,她还切了点胡葱、胡蒜,又用油盐酱油等调了酱,宋朝没有辣椒,但宋朝人却很爱吃辣,这时候的辣应当只能被为“辛”味。沈渺根据原主的记忆,出门前绞尽脑汁用姜、蒜、韭菜切碎,捣成泥,加上胡椒、盐和清水,腌出了一瓮宋朝经典口味的姜辣腌菜,如今小小舀出一勺来,拌在酱里,替代辣椒提鲜。 她动作麻利,没一会儿已将蒸熟的茄子盛出晾凉备用,又从油瓮里倒出一勺油,在陶瓮里烧热,用葱花爆香后,“滋啦”一声,就放入肉末煸炒。 肉与葱油的香气四溢,沈渺又舍得用油,她一边炒肉,一边加入刚刚调好的酱,再加入整好的茄子段、蒜末继续炒香,最后撒上葱花就能出锅了。 茄子炒好,另一个陶瓮里的米也煮好了——她吃得并非后世的稻米,而是便宜的小米与粟米,这些米在蒸之前轻轻用碗底碾碎,再下锅蒸就熟得快。 她将香喷喷的肉沫茄子连汤汁一块儿浇到刚蒸好还冒着热气的饭上,再用木勺搅拌,卖相虽被破坏了,但却更香了!米中混合了肉香、茄香,每一粒米上都沾满了浓郁的汤汁,她尝了一口,嗯,不错,虽然条件有限,但她手艺竟没退步呢。 然后她一抬头,就发现走道里的人不知何时都伸长了脖子默默地注视着她,隔壁屋门口还有个生得圆墩墩胖乎乎的小书童,梳着俩总角,约莫才六-七来岁,盯着她手里散发香味的陶瓮已经挪不动脚了,不住地咽口水;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双眼似乎都冒着绿光。 这在后世虽只是一道平常的家常菜,但在一年到头都吃不到多少油水的仆从们眼里,却已是难得的美味珍馐了,何况,这香气在狭小的过道中四溢不散,令人喉头滚动。沈渺见状,立即护着碗往屋里撤,很快连炉子也一块儿搬进屋里,最后拎着刀警惕地关上门扉。 她不富裕,又是孤身出远门,还是不要大发善心为好。 躲在屋子里赶紧把饭吃完,她探出脑袋看到外头走道的人都散了,这才松口气下楼再到锅炉房打水洗碗,炉子她不打算那么早还,在船上的日子还长,她还得吃饭呢。 只是下回还是做点简单的吧。 她对古代的治安境况并没有太多安全感,虽然宋朝富裕,这样昂贵的漕船上也少有穷苦人,但她身为女子,谨慎一些总是没错的。 沈渺收拾完碗筷,正要枕着菜刀午睡一番,门上却响起了一阵犹犹豫豫的叩门声。 她拎起刀,只将门栓往后退了一点,开了一条小缝往外望去。 门前站着的竟是方才对着她那碗肉末茄子口水横流的小书童。见她望过来,圆胖圆胖的小书童手抓着自己的衣衫,冲着她讨好地笑。 沈渺没有开门,只是和气地问:“小童子前来何事?” “冒昧前来,失礼了。”小书童老气横秋,学着大人叉手作揖,又从怀中掏出二十来枚铜钱,捧到沈渺面前,恳求道:“奴奴唤叫砚书,便住隔壁,娘子方才烧饭真香,若娘子得闲,可否请娘子为我家九哥儿做顿晚食?” 话音未落,那小书童的肚子便在她面前咕咕作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