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清晨。 雄鸡报晓,朝霞满天。 皇宫,崇德殿。 刘宏身穿帝王冕服,头戴珠帘冠,端坐在上首主位,下方群臣分列两旁。 伴随着一阵钟鼓齐鸣,廷议正式开始。 刘宏将近来的事情简单处理过后,便准备退朝休息。 忽然,下方郭昀横出一步,欠身拱手: “陛下,臣郭昀有事启奏。” “你的主要任务,便是审左昌,若是其余事情,朕一概不理。” 听到郭昀的声音,刘宏心底积压的怒气,噌得窜到了嗓子眼里,一道森冷如剑的目光,直接打了过来,彷佛一柄利剑,架在了郭昀的脖颈上。 若是平日的郭昀,肯定会吓得魂飞魄散,垂头铩羽,不敢抬头直面皇帝凛冽的目光。 但是今天...... 郭昀却是昂首挺胸,自信满满,欠身拱手,声音洪亮: “臣所奏之事,正是关于前任凉州刺史左昌倒卖军资一案。” “此乃左昌所供的证词,还望陛下过目。” 言至于此,郭昀从袖口中取出丝绢,双手呈送皇帝。 刹那间,满殿文臣武将尽皆骇然,七嘴八舌,热议沸然: “终于有结果了,不容易啊,郭廷尉这回立功了。” “我倒要瞧瞧,这次阉宦要如何抵赖,这可是倒卖军资的大罪!” “希望陛下这次莫要偏私,否则我等必定不答应。” “没错,绝对不能答应。” “咱们等王子师的信号。” “放心,明白。” “......” 王允深吸口气,面上虽然保持镇定,但内心却是万分激动。 他期待这一日,已经许久了。 今天! 便是发起对阉宦总攻的日子。 为了能够一举扳倒张让、赵忠,他们的确做了很多的准备。 目光缓缓扫过满殿的文臣武将,众人暗暗颔首,示意王允一切早已准备就绪。 王允因此愈加自信,端立于群臣之中,犹如鹤立。 此刻,中常侍张让则正好相反,面上虽然惊恐,但实际上,内心极其平静。 因为一切的一切,全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这一次的防御反击战,绝对要让王允这厮,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呈上来!” 皇帝刘宏同样对结果期盼已久。 但与此前执着于左昌案子的真相不同,有了这些天张让的吹风,让他对本案牵扯到了政治内斗,颇为上心。 他要亲眼瞧瞧,左昌的这份证词中,矛头是否直指张让、赵忠! 接过丝绢的一刹那,刘宏快速展开信笺,大眼珠子上下一翻滚,匆匆掠过前方案情的始末,直接进入到对某人的指控。 张让! 赵忠! 果不其然,还真是直指二人。 刘宏原本舒展的眉头,在这一刹那紧紧皱起,两道眉峰之间,彷佛拧成了一座火山,心头的怒火已然窜到了面上,似乎随时都要爆发。 下方郭昀见此一幕,暗暗松了口气。 没错! 正是这样的表情。 毕竟,那可是倒卖军资的大罪啊,即便是张让、赵忠,也绝对不能轻饶。 皇帝陛下越是愤怒,扳倒张让、赵忠的可能性,便越大! 他试着扭头瞥向队列中的王允,匆匆打了个眼色。 王允颔首示意,表示自己时刻准备着,给张让、赵忠以致命性的进攻。 甚至,一旁站着的大将军何进,同样颔首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给予配合,诛灭阉宦,在所不辞。 能够团结的力量,已经全部团结起来,皇帝陛下一定迁怒于张让、赵忠,便是他们发起总攻的绝佳战绩! 可是...... 情况怎么有些不太对劲儿? 按照常理,皇帝陛下的怒火应该已经飙升到极致,手中的丝绢肯定会直接砸到张让、赵忠的脸上,然后拍案而起,厉声斥责,吓得张让、赵忠纷纷跪地,不停磕头求饶才对! 但是现在,原本已经紧皱的眉头,居然稍稍有些舒展,充满怒火的眸子,温度也随之下降,那双上下翻滚的目光,凶戾的气息正在减弱。 嘶—! 郭昀惊诧,不自禁倒抽一口凉气。 他努力在反思自己,是不是丝绢上的供词有问题? 可是,这份供词是他们数人整理出来,一起审核过的,没有一点纰漏,别说是皇帝了,就算是郭昀、王允瞅上一眼,都会被气得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发现不对劲儿的不止郭昀,甚至连王允此刻都愣住了,脸上的平静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焦急,内心则是在胡乱猜测,这丝绢上的供词,到底哪里出了事情,为何陛下没有因怒爆发,直指张让、赵忠? 即便是脑子慢半拍的大将军何进,此刻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儿,他试着偏头瞥向王允,企图从他那里找到答案,可谁曾想,竟连王允都是一副懵逼不知所措的模样。 怎么回事? 这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正当群臣各个陷入疑惑之时,上首的刘宏终于动了。 但是,他并没有发火,而是将手中的丝绢,递给了中常侍张让,冷声道: “让父,你自己瞧瞧吧,这是左昌对你的指控。” “单从证据链上来说,毫无半点纰漏,关于此,你作何解释?” 接过丝绢的张让,惊慌地将其展开,眼珠子上下一翻滚,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陛下,此乃左昌对老臣的污蔑啊,老臣完全不知道上面的事情。” “还请陛下明察!” 言罢,张让噗通一声跪在地板上,硕大的脑袋直接磕了下去:“陛下,此事有鬼,老臣要求与左昌对峙,他这是在污蔑老臣,是在污蔑老臣!” 中常侍赵忠立刻横出一步,欠身拱手:“陛下,左昌自从凉州回到雒阳,已经足足两月有余,他若是真想招供,肯定会提前招供,怎么可能拖延至今?” “老臣对此供词,持怀疑态度,还望陛下能够明察!” “忠母别急,这上面还有你的事情。” 刘宏轻飘飘一句话,直接怼了回去。 “啊?” 赵忠惊得眼珠子都快瞪爆了。 他佯作震惊,急忙从张让手中夺过丝绢,眼珠子同样匆匆扫过,怒火直接窜到了嗓子眼里: “此乃污蔑!老臣绝对没有干过这种,还请陛下明察!” “老臣怀疑这份供词是假的,乃是郭昀为了攻击老臣,故意伪造。” “老臣要求与左昌对峙,还望陛下准允!” 中常侍张让跪伏于地,便是一个响亮的叩首: “还望陛下允许臣等与左昌对峙!” “否则,老臣绝不会认罪!” 有了此前张让、赵忠的吹风,刘宏对此供词同样心怀疑虑。 他抬眸望向郭昀,轻声言道: “郭卿,你以为如何?” 郭昀毫不犹豫,欠身拱手: “自然可以对峙。” “好!” 刘宏惊叹于郭昀的坦然,对方这般自信,难道他们当真与左昌勾结,倒卖军资? 可是,张让、赵忠陪了朕这么多年,他们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朕不了解? “传左昌入宫觐见!” 刘宏誓要搞清楚真相,大手一挥,厉声下令。 “传左昌入宫觐见!” “传左昌入宫觐见!” “......” 一声声命令从崇德殿传出去。 侍卫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廷尉府,提了犯人左昌,便往崇德殿赶去。 约莫一刻钟,犯人左昌宛如一摊烂泥般,被虎贲侍卫抬到了崇德殿。 “啊,这......” 上首刘宏吓得面色惨白,身子不自禁跟着一颤。 崇德殿中的左昌,身上穿着一件破烂的囚衣,上面有着明显抽打过的痕迹,一道道鲜红的血迹令人触目惊心,肉皮绽开,鲜血遍体,简直没了人样。 “这是怎么回事?” 刘宏面色陡变,厉声叱问。 “陛下!” 不等郭昀开口,便被中常侍赵忠抢断:“这是屈打成招,屈打成招啊,陛下!” 郭昀眼瞅着要被赵忠反客为主,立刻拱手抱拳:“陛下,臣的确对左昌用了刑,那是因为左昌死不认罪,这才不得已而为之,臣如此这般,不过是为了尽快撬开左昌的嘴而已。” “左昌没有死,他应该只是晕厥了,陛下可以将左昌唤醒,直接询问他便是,这些证词全都是从他口中说出,绝对没有造假,更没有针对何人。” 刘宏摆了摆手,示意殿中虎贲侍卫:“找盆水来,将其泼醒。” 侍卫欠身拱手:“喏!” 旋即。 躬身倒着离开大殿。 不多时,侍卫便端着一盆井水走来,朝着左昌直接泼了上去。 原本瘫软成泥的左昌,一个激灵,猛然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当模糊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时,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曾经熟悉的崇德殿! “陛......陛下!” 左昌强撑着一口气,颤抖的双臂支撑着满是伤痕、血渍的身体,跪在皇帝面前:“罪臣左昌,参见陛下。” 见此一幕,刘宏心头的怒气减了三分,但毕竟此人犯下了夷灭三族的大罪,根本不可能饶恕:“你的证词,朕已经看过了,但现在张让、赵忠说你污蔑他们,不知可有此事?” “回禀陛下。” 左昌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但依旧能够听得清楚:“罪臣不敢撒谎,这份供词,罪臣的确......的确是在......在污蔑二位中常,罪臣倒卖军资与他们无关。” “左昌!” 郭昀闻听此言,气得脸色骤变,怒火噌得窜到了嗓子眼里:“你可知你到底在说什么吗?” 中常侍张让毫不犹豫地怼了回去:“郭廷尉,在陛下面前,你难道还要加以鞭挞,严刑拷打吗?” 刘宏勃然大怒,凛冽的目光打向郭昀:“郭卿,现在还轮不到你说话。” “左昌。” 旋即,刘宏扭头瞥向左昌,冷声言道:“你可知污蔑朝廷命官,是什么罪过吗?” 左昌颔首点头:“罪臣自然明白,不过陛下,罪臣若是不把二位中常牵扯进来,就要被郭廷尉活活打死了,罪臣也是没有办法,不过是想苟活罢了。” “哦?” 刘宏惊诧不已:“这到底怎么回事?” 左昌轻声道:“罪臣回到雒阳不久,便把自己的事情,全部交代清楚了,可郭昀、王允等人实在不信,非要揪着罪臣不放,让罪臣供出勾结的朝廷命官。” “此事乃罪臣一人所为,又哪有什么勾结,因此一直没办法给出满意的答案,起初郭廷尉还能忍住,没有鞭挞罪臣,但在约莫半月以前,郭廷尉便像是疯了一样,派人鞭打罪臣。” “可即便如此,罪臣依旧不知该怎么办,只能硬扛着,后来王允来到监牢,斥退左右,告诉罪臣,只要将张让、赵忠牵扯进来,便可免受鞭挞之苦。” “罪臣这才明白,他们是要以此案为由,攻击张让、赵忠二位中常,罪臣原本不愿如此,但奈何实在撑不过严刑拷打,因此不得不屈服,罪臣身上的伤便是最好的证据,还望陛下明察!” 在队列中站着的王允,果然忍不住了,当即横出一步,厉声喝道:“左昌,你休要血口喷人,那一日我罢退了左右,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你敢对天发誓吗?” 当听到左昌如此污蔑自己时,王允彻底明白了,左昌已经被张让、赵忠控制,至于今日的一幕,乃是他们二人自导自演的一出戏,摆明了就是要谋害自己。 可是...... 此刻的王允醒悟的太晚了,他太执着于结果,忽略了整个过程的细节,最终功亏一篑,反受其害,今日一劫,怕真正是在劫难逃了。 刘宏瞥向左昌,冷声言道:“左昌,你可敢立下誓言?” 左昌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当着皇帝的面,铿锵言道:“罪臣愿意对天起誓,若是有半句虚言,死后甘愿入万劫不复之地,永受炼狱轮回之苦,永世不得超生!” 顿时,刘宏震惊! 王允震惊! 郭昀震惊! 满殿文臣武将尽皆震惊! 只有中常侍张让、赵忠保持绝对的冷静,甚至在他们平静的面孔下,藏着一抹阴谋得逞的阴鸷浅笑。 这一次,我倒要瞧瞧你王允,如何翻身? 刘宏深吸口气,又缓缓呼出,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他瞥向郭昀、王允,冷声叱问: “你们可还有什么可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