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九点半。 西路公寓五号一片漆黑。 乔伊端着一杯盛着浅红色液.体的水晶高脚杯,刚走出卧室的门,就感受到了今天的不同寻常。 他站在一片黑暗里,凭着记忆,毫无障碍穿行在一片杂物之中。 李文森的拖鞋、李文森的书、李文森的浅口陶瓷杯,李文森落在地毯上的一只金鱼耳环,而沙发底下…… 乔伊端着杯子,在沙发前停住了脚步。 沙发下,他脚边,出现了一个新的障碍物。 他顿了顿,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准确地把杯子准确地放倒一边小小的椭圆杯台上,然后蹲下身,握住那个多出来的障碍物。 ……那是一只手。 准确地来说,是李文森的手。 他不用触碰那些细长的手指,不用感受那些略显粗糙的指腹。 他只需要用指尖轻轻地碰到她的皮肤,就能从她手背静脉的轨迹里,辨认出他的小姑娘。 …… 乔伊半蹲在沙发边: “她几点钟跑到沙发底下去的?” “凌晨四点。” 伽俐雷小声说: “夫人吃了安眠药,但是她在沙发上无法入眠,辗转反侧,一不小心就滚了下去……” “……” 他皱起眉: “你为什么不把她送回沙发上?” “伽俐雷试图这么做。” 伽俐雷委屈地说: “但是夫人一滚下沙发,就自动爬进了沙发底,还抱着沙发腿不肯撒手。” “……” 有床不睡非要睡沙发,有沙发不睡偏偏喜欢睡沙发底……这到底是什么怪癖? 乔伊没再说话,从长裤口袋里拿出手机。 伽俐雷在一边,立刻会意地打开墙壁上的羊角小夜灯。 两只金属力臂从两对面的墙里伸出来,轻轻一抬。 本身并不大的双人亚麻沙发,瞬间被它悄无声息地移到一边。 李文森身上裹着他的羽绒被,像一只毛毛虫一样蜷缩在被子里,只有半张脸露在外面。 淡淡的灯光笼罩下来,她漆黑的长发散落在古蓝色的长毛地毯上,就像深海里蜿蜒的水藻。 乔伊蹲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地凝视了好一会儿。 这才单手解锁、上滑、打开手电筒。 和手电筒的强光打了一个照面,李文森长长的睫毛才终于动了动。 “出了什么事?” 她伸出一只手,困倦地揉了揉眼睛: “蒙哥马利元帅,大晚上你为什么要放闪光弹?我们还要三个小时才开始诺曼底登陆。” “……” 乔伊慢慢把她的长发,从鸭绒被里拿出来: “伯纳德-劳-蒙哥马利是二战期间的英国陆军元帅,现在是2016年,你也不是川岛芳子。” 川岛芳子是二战中难得一个女性将领。 “我当然不是川岛芳子,女人做将领是愚蠢的,杰出的女性不是科学家就是情.妇。” 李文森盯着天花板,看上去还没有从梦里走出来: “我是爱娃-布劳恩。” “……” 很好。 上一秒她还和蒙哥马利一起登陆诺曼底,下一秒,她就化身希特勒的情人。 女人果然是善变的生物。 爱娃-布劳恩,这位谜一般的女性,在希特勒自杀前夕和希特勒结婚,又在希特勒自杀的时候,陪同他一起自杀。 “恕我直言,你浪漫的纳.粹式爱情故事恐怕永远也不可能实现。” 乔伊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睡眼惺忪的脸,慢慢地说: “因为你昨天承诺了要帮我做菠菜麦麸芝士卷,所以你现在不得不起床了。” “……” 回应他的,是李文森卷着被子打了一个滚。 她根本没有用枕头,他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护住她的额头,才使她不至于直接撞到茶几上。 “起床,文森特。” 他一手垫在她的额头和茶几之间: “你睡了九小时十七分钟零七十四秒,已经和约克白猪的平均睡眠时间持平。” “……” 李文森睁开眼睛,眼神分外冷冽。 ……显而易见,他的文森特小姐只是看上去醒了。 即便他为了保证她有充足的睡眠时间,刻意在卧室里呆到九点半才出来,安定片的药效仍会影响她的大脑。 她现在的清醒,只是她梦境里的清醒。 现实里,她根本没有醒来。 …… 乔伊蹲在她面前,以一种在他身上极为罕见的耐心,等待着李文森的眼神,由一种清醒,变成另一种清醒。 “乔伊?” 李文森眨了眨眼: “是你吗?” “恭喜你终于认出和你朝夕相处七年的室友。” 乔伊把手从她额头上拿开,淡淡地说: “只可惜用的时间有点长,第二次世界大战都打完了。” “……” 李文森慢慢坐起来: “你为什么坐在我的床边……你为什么握着我的手?” “……” 乔伊看了一眼两人不知何时紧密交握在一起的双手,顿了顿。 紧接着,他飞快地找了一个借口: “我并无意握你的手……我一开始以为你是我离家出走的木乃伊。” ……木乃伊会离家出走? “那你为什么还不放开?” “正要放开。” 乔伊慢慢松开她冰凉的手指。 他从一边拿起那杯浅红色的液.体,递过去: “给你调的营养剂,有点苦。” ……那就是很苦。 李文森一饮而尽,随后扯过乔伊的被子擦擦嘴,半点看不出药苦的样子。 “菠菜麦麸芝士卷?” “真高兴你还记得。” 乔伊接过她喝光的空杯子,坐到沙发上,伽俐雷立刻送上他昨天翻译到一半的阿卡德语文献: “顺便加一份咖喱鱼蛋,一小碗蔬菜沙拉,和一杯柠檬薄荷调制酒,谢谢。” “……你真不客气。” “你习惯就好。” “……” 他们窗户的缝隙里,被李文森用各种乱七八糟的布和餐巾纸塞得一丝光都不透,这样还不够,外面还拉了两层遮光窗帘,而伽俐雷此刻正费力地把那些糊成团的纸巾从玻璃缝里扣出来。 李文森讨厌光。 她就像黑暗中的鼠妇,厌恶明亮的太阳。 虽然她看上去聪明干练,一副全世界的难题都难不倒的样子,但她卧室里的窗户基本都处于一个鬼画符的状态……那里漏光贴哪里,一层不够贴两层,有时室内明明已经伸手不见五指,她仍觉得有光从窗户里透进来。 …… 李文森走到冰箱边。 他们的冰箱上列着冰箱里所有物品的清单,重量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冰箱的每一个夹层上都安装了重量感应器,用语音实时显示冰箱里物品的动态变化。 便捷、智能……刻薄。 比如此刻,李文森刚从冰箱里拿出了半只烤鹅,冰箱就尖叫了起来—— “半只烤鹅的重量是一点三五千克!热量是七万一千五百五十大卡!你这个该死的死胖子,半年后你的腰一定粗得像奥迪a4的轮胎!” “……” 李文森淡定地关上冰箱门: “我一直想知道这台冰箱到底是哪个蠢货设计的,我上次只是拿了一只猪蹄,它的架势就像要挖我的祖坟。” “你暴饮暴食的习惯确实应当改一改。” 乔伊盯着她的手上的烤鸭: “这是我们的中餐?” “不,这是我一个人的早餐。” 她打开另一扇冰箱门,拿出一罐密封的甜豆浆: “关于陈郁的问题,你昨天可是什么都没有回答我,明摆着是合同欺诈,我能按契约给你做一顿早餐已经很对得起你了。” “早餐豆浆配烤鸭?” 乔伊嘲讽地说: “真是绝妙的搭配。” “没办法,我看见你的被子,就会想起烤鸭的香味,停都停不下来。”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李文森理直气壮地说: “你的被子可是鸭绒的。” “……” 哦,这真是紧密的关系。 …… 李文森把鸭子甩到砧板上,看都不看地从背后抽出一把锋利的剔骨到来,从烤鸭的肋下开始,极其熟练地把鸭子切成条状,大小刚好适宜入口。 他们的厨房是一个开放的浅灰色吧台,乔伊坐的位置好巧不巧,正对着李文森。 他的视线越过手中的文献,淡淡地落在她身上。 春日清澈的阳光,挟着窗外山茶的花影,落在她烟灰色的裙上。她漆黑的长发被她松松地挽起,鬓边只是随意用一支木质铅笔别着,却丝毫不显得简陋。 她处理完鸭子,用酱料腌在日本制的樱花碗里,又拿起一只柠檬,对半切开,打出汁水,与浅绿色的薄荷酒一起倒在两只高脚杯里。 她的动作那样娴熟。 就像一位妻子。 如果说,这就是一对真正夫妻,每天清晨要一同渡过的时光。 那么,他已经结婚许久,只差一枚戒指。 …… 只是,还没等乔伊移开视线,就看到,李文森做完自己的精致早餐后,从一边拿起他要的菠菜和麦麸,胡乱切了切,又拿出一条长吐司,把这些东西杂乱无章地包在了一起,像滚泥巴一样,放在芝士里滚了滚。 乔伊:“……” “你别盯着我看了,你再盯,你的菠菜麦麸芝士卷也不会变得好看一点。” 李文森用托盘把他的早餐端到他面前: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更敢于吞咽丑爆了的芝士卷。” “你不能这么对我……” “为什么不能?你昨天回答我关于陈郁的事时,也是这样敷衍了事。” 李文森微笑了一下: “但是我愿意加码。我给你做一个月的早餐,而你只要用你聪明绝顶的大脑稍微帮我分析一下,陈郁那句‘西布莉杀死了我’是什么意……” 她忽然顿住了。 乔伊也没有说话。 半晌,她放下手里的托盘: “乔伊,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我听见了。” 乔伊望向玄关: “好像……有人在敲门。” “真是令人怀念。” 李文森直起身: “我有多久没听过敲门声了?” “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 乔伊的神情有些高深莫测: “这是我们同居七年来,第一个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