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到西路公寓五号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 乔伊从他一个小时前,甩出了最后那一句非常不乔伊的话以后,就一直一言不发。 他不再关注她的伤势,不再和她说话。 他甚至不再看她。 连到了山脚下,他也是这样一眼不发地打横抱起她,进门的时候,全身黑色气场爆棚,伽俐雷刚想和他打招呼,“夫人”和“先生”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他异乎寻常的冷淡气质吓得缩进了角落里。 乔伊打开她房间门,把她扔回她的床铺。 她全身因寒冷而受损的肌肉,因为他略微粗暴的动作,再一次受到冲击。 他的动作其实不重,只是看上去很粗暴。 但是,他不知道她看似柔软的被子下,藏着一整套《恐怖宠物店》,《死亡.笔记》,还有《xxxholic》的漫画。 她的背部正好撞击到书最坚硬的部分,她腿上的匕首移了位,压到她的骨头,针刺一般的疼痛从后背传来,至于腿,好像还没断……就当它断了吧。 她靠在枕头上,没有出声。 “你全身性轻度冻伤,水肿,手背开裂需要缝针,而你拼死拯救的ccrn规定,不到时间不能开实验室的门……它拒绝给它伟大的英雄提供药和医生。” 他站在她的床边。 她房间习惯用冷光,于是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冰冷: “但距离这里四十公里有一家医院,我知道一条近路,半个小时就能到。如果你现在改变主意,我还能本着人道主义的精神带你去。” 李文森脸色苍白,但看上去精神还好。 她顿了一下,仍是哪一句: “我不能去医院。” 每个研究所,都藏了很多不能为人知的秘密。 虽然她未必完全知道这些不能说的秘密是什么,却也知道,科学研究,从来都走在政治和经济的前头……甚至走在道德和伦理的前头。 它们极其危险,不能为世人所容。 却时常是一个世纪,几个世纪,甚至几个千年以后,整个人类的方向。 苏格拉底因为传播自己的学说,被毒死在牢房里。 他孤独地死在全人类之外,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但他的哲学,他关于生和死的思考,整整影响了几千年的岁月。 …… “即便我说,我希望你去?” “……是。” “你在逼迫我,李文森。” 乔伊慢慢地笑了一下: “我们再怎么不熟,也认识了七年,而你现在,却要我看着你伤口流血溃烂,却不能带你去医院?” “不会溃烂,没有那么严重,乔。” 李文森说: “上次我拿来的抗生素,还留了一些。” “那是给动物用的抗生素。” “人类也是动物。” 李文森按住自己的静脉,防止血再渗出来: “即便我们进化成了灵长类,也是灵长类动物,在反应机制上,我们和狼没有任何区别,它们能用的药,只要适度,我也能用。” …… 乔伊至上而下地盯着她。 如果从固执冷血,没心没肺的角度说,李文森,这个按普通人正常年龄算起来才刚刚大学毕业的女孩,确实和狼没有什么两样。 “ccrn在你心目中,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良久,他才嘲讽地笑了一声: “不过是一个你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研究所,但有些时候,我甚至觉得,在你眼里,ccrn比我重要得多……” 乔伊忽然顿住了。 他只是随口说出这句话,一个比方,并不是他真的这样觉得,也不是他真的这样相信。 但他却看见—— 他的室友,他唯一的r,他陪伴了七年的女孩,微不可见地,垂下了她长长的睫毛。 ……她垂下了她睫毛。 这极细微的表情变化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在分析表情统计数字得出的结论里,垂眼,意味着—— 默认。 “原来,这不是我的错觉。” 乔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 “原来不是我的错觉……原来,ccrn真的比我更重要。” 他错了。 他追逐了七年的女孩,不是和狼没有什么两样。 而是比狼更狠毒。 狼要咬死一个人,尚且需要用牙齿。 而她,却只需要眨眨眼,就能把他的心,撕成两半。 “……” “可是为什么呢,因为它给你发工资?因为它给你提供住所?因为它不要你的房租?其实你不用这么不公平,这些我也能做到。” 他平静地说: “我不缺你的房租,也不缺一套房子,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给你发工资,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李文森右手紧紧握着左手小拇指上的戒指。 仍旧没有说话。 “我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 乔伊对她说话的语气,从没有这么冷漠过: “朋友?不,你从不曾对我说一句真话,你也从不曾邀请我去看一场电影……当然,我对此并不感兴趣。” 她向来只和曹云山一起看电影——那个今天晚上把她扔在零下二十度地下室里的男人。 “同事?不,你也不太不会和同事同居七年。路人?这倒有可能,但你不会给一个陌生人做晚餐……那么恋人?不,我们也不是恋人,因为你……” 他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 “因为你,一点都不爱我。” 他漆黑的眼睛紧盯着她的脸: “所以,李文森,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 “你说不出来吗?” 他又笑了一下: “老实说,我并不在意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样子,因为你不过是一个愚蠢的女人,和全世界千千万万个女人,没什么两样。” “……” 李文森坐在床头。 灯光从她左侧来,于是她一半的脸,就这样藏在阴影里,像是蒸发了一样。 “但是我感到厌倦。” 乔伊站起来: “我厌倦了我们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是不是我呆在你身边的时间太长,以至于你忘记了……” 他凝视着她的脸。 神情里的冷漠,她前所未见。 “我的耐心,也有被你耗尽的那一天。” “……” 李文森的影子落在木质的门板上,和他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却又朝向不同的方向,彼此远离。 乔伊看着始终一言不发的李文森,礼貌但疏远地笑了一下: “抱歉,小姐,你的伤口需要自己处理了。” 他走到书桌边。 拿起他并不需要,买来只是为了借给她打超级玛丽的笔记本: “是你自己不去医院,只好自己承担后果,因为我没有牺牲睡眠来照顾你的义务。” 他弯下腰,捡起他借给她的书: “你的手至少需要缝七针,我再友情提醒一下,西路公寓五号,没有麻醉药。” 他拉开抽屉。 然后,他的手顿住了。 抽屉里收拾的整整齐齐,又带着恰到好处的乱——李文森风格。 一只流光溢彩的尾戒,正放在一只玻璃维生素瓶旁边,《失物之书》的扉页上。 这是他去年生日送给她的礼物。 他挑了半个月,想要换下她小手指上七年不变的,丑陋的玻璃戒指。 但是她从来……从来没有戴过。 短暂的停顿后,他收回他的戒指,冷冰冰地说: “而我的服务,到此结束了。” “……” 李文森一直坐在床上,冰冷的匕首贴着她的腿,周身疼痛,就像被车碾过了一样。 一直到乔伊走到门边,她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过。 乔伊拉开门,站在门口,影子落在她紧握的双手上。 他望着她坐在阴影里,单薄的身体裹着他的大衣。 他抿了抿唇。 最终,还是轻声说: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告诉他,他并非只是她同居七年的陌生人,告诉他,他并非轻如尘埃。 或者,只是告诉他,她需要他帮忙——要他拿药,要他递水,要他道歉,要他把暖气打开。 …… 但她只是抬起头。 “是我的错,我没什么好说的。” 她坐在暗淡的光线里,朝他微笑了一下。 平静地,就像刚才那一切,都不曾发生一样。 “很晚了,你记得早点睡。” …… 乔伊盯着她。 许久,他终是转过身。 不再去看她的伤口,也不再去看她的脸。 …… 他,关上了她的门。 …… 李文森坐在床上,有那么十几秒,她没有一点表情,也没有一点动作。 她的窗帘忽然起伏了一下。 两天没见的列奥纳多从窗帘里钻出来,喵了一声,跳上床,就想往她身上靠。 “……你还在这里呢,列奥纳多,我以为你离开了ccrn。” 她笑了一下,单手挠了挠列奥纳多的下巴: “你不能靠近我,你身上细菌太多。” “喵。” “你知道吗,我犯了好几个严重的错误。” “喵。” “我相信了我不该相信的事,拖累了我不能拖累的人,我贪恋无法得到的东西……结果,我忘了我自己是谁。” “喵。” 列奥纳多面对她的时候,异常乖巧。 它就像能听懂她说话一样,安安静静地蹲在了一边,尾巴摇了摇。 李文森慢慢从床上爬起来,因为手臂暂时不能完全撑住自己,她只能一点一点地挪到床头跪旁边。 她打开床头柜下的小门,费力地取出自己的医药箱,拿出钳子,借着床头的灯光,帮自己消毒、止血、清理创口。 她用消过毒的小刀小心地划去伤口上的死皮。 因为手上被冻僵的肌肉还没有完全恢复,她手一抖,不小心把伤口划得更开了一些,血又流了出来。 列奥纳多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头随着她的位置摆来摆去,就好像她是一个漂亮的毛线球。 又流血了。 她又要重新开始。 她从床头柜最里面拿出聚乙醇酸缝线,穿在缝合针上。 “只是一个小小的缝合术,我五分钟就能搞定……是不是,列奥纳多?” “喵。” “就像缝被子一样,打七针罢了,没有麻醉药,我也能扛过去。” 她盯着自己手上的伤口: “哪只猪被杀之前,打了麻醉药呢。” “喵。” 列奥纳多又轻柔地喊了一声: “喵喵。” “但餐桌上的每只猪蹄,都熬过去了……凭什么我还不如一只猪蹄?” “……喵。” “……你不同意吗,列奥纳多?” 李文森闭了闭眼睛: “你是胆小鬼,我不是,因为我比你多进化了几万年,勇气和毅力也要多几万倍,才不辜负我实验室里那只类人猿。” 她睁开眼,又笑了一下: “五分钟……我要挑战吉尼斯自我缝合的世界纪录,你看着吧。” “喵。” 她把纱布咬在嘴里,开始缝第一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