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时此刻,李文森想起她与乔伊“deal”的整个过程,仍然想以头抢地。 和乔伊完拼智商? 那一刻她脑子是进了多少白开水,才敢如此谜一般的自信。 李文森坐在地毯上,平静地裁开一页霉烂的纸页,心理飞快地转着对策,想找到能把这个“deal”延期或取消。 然而毫无办法。 嘿,这可是乔伊,想不出办法,难道今天真的要把她祖上的窗户纸都给捅开? “祖父辈不至于,顶多涉及到你的父辈。” 乔伊写下最后一个注脚,头也不抬,就准确地猜中了她此刻所有的心理活动: “我感兴趣的只有你,与你相隔太远的亲戚,如果不是出于你个人的特别要求,我并无意做过于全面的了解。” “……” 李文森拿起手里的古籍挡在自己面前: “我说过,不许读我的心思。” “哦,这对我太难了。” 乔伊淡淡地抽出她手里的书: “毕竟我七年来研究最多的就是你的心思,无法不对它精通……这是什么?” 他翻了两页李文森修补了一上午的古籍: “《死灵之书》?” “嗯。” 李文森把地毯上的小刀和碎屑笼在一起,冷静道: “我英文不好,在曹云山那里看到相似的日耳曼语序时,才意识到这是一本把我卖了也赔不起的世界级文物。” 乔伊这本《死灵之书》,哥特字母印刷的对开本,扉页是拉丁文,里面的具体内容是德文版。在欧洲语言分支系统里,德文和英文属于日耳曼语的分支,法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和西班牙语属于拉丁文系统。 李文森法文学的比英文好,才会说自己不精通英文,因为这是两个语言系统。 …… “我拿它垫麻将桌桌角的时候,你一点都没有阻止,我还以为查理十字街上二三十欧一本的旧书。” 她把书拿回来: “还好没有损毁得太严重,否则我只好去黑市卖肾赔偿了,这本书应该是你从西班牙国家图书馆借来的吧。” “原先是借来的。” ……原先? 李文森敏锐地捉住关键词: “现在呢?” “现在不是。” 乔极快地看完她的《帕洛玛尔》,习惯性地在书背面签上自己的名字: “因为我已经买下来了,在你把它拿去垫桌脚之后。” “……” 李文森盯着手里的复古的手写体拉丁文扉页,咽了一口口水: “你花了多少钱买的?” “这种小事我记的不是很清楚。” 乔伊漫不经心地合上书: “不超过一百万吧,怎么了?” “……人民币?” “英镑。” “……” 乔伊走到她身边,俯下身,查看她修复了一天的成果,勉强地评价道: “修复得还算专业。” “谢谢。” “但比起这本书之前的模样,我宁愿你没有修复过它,比起这么崭新完整的样子,我更喜欢它原先备受摧残的容颜。” “……那么抱歉我让它变好看了,但你能否把你购买这本书籍的具体价格告诉我?” 英镑兑人民币汇率最近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往上涨,李文森略微估算了一下她可能要支付的价格,咬了咬牙,还是说: “等一下paypal打还给你。” “你还得起?” “嗯。” 一千多万,不过是多吃五十年的泡面罢了,付还是付得起的。 “不必。” 乔伊不知为什么对她装书的动作格外感兴趣,一直呆在她身边没走,还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手: “你大概忘了,书是我主动拿给你垫桌脚的。” “……” “你当时穿着白色的蕾丝裙子,围着卡其色的麻布围裙,一手拿着牙刷,一手拿着抹布,到处找能垫桌脚的东西。最后你可怜兮兮地坐在阁楼一地灰尘上,还眼巴巴地看着我,神情像极一只饿了三天的流浪猫。” 乔伊顿了顿: “以至于我没办法不去完成你的心愿。” 李文森:“……” 谁眼巴巴地盯着他? 她当时只是在思索如何把乔伊从那扇废弃的屏风前挪走,她好把那扇屏风清出去。 “那你也不能用世界文化遗产给我垫桌脚啊。” “为什么不能?这是我的财产。” 乔伊微微偏过头。 他漆黑的碎发就在她耳朵边上,微沉的声线,仿若在她大脑深处响起,轻易地拨动她每一根神经—— “而我的财产,你可以随意处置。” “……” 隔着一层磨砂一般的薄膜,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黑色书皮的右下角,有人用烙铁烫下的金色字体,已经被磨损得不成样子,正是《死灵之书》的作者,阿拉伯诗人阿卜杜-阿尔-亚斯拉德的话—— 那永久的存在不会死去。 但在怪异的永恒中,连死亡也会死去。 ……曹云山用蘸水笔写在他那本《死灵之书》扉页上的,也是这句话。 两句话应当是一模一样的。 但不知为什么,李文森总觉两者之间有一些细微的差异,其中几个单词似乎被替换了。 只是此时此刻她根本没有心思去琢磨这一点不同。 乔伊那句淡淡的“我的财产你可以随意处置”,像浪涛翻涌起海底的沉船似的,在她深不见底的意识之海里炸响。 一些陌生的片段,飞快地从她眼前掠过。 深夜,白窗帘,紫丁香。 她坐在一扇黑色的窗户上,裙摆长长地垂落下来,是浓稠黑夜里一抹桔梗的颜色。 身后精致的雕花木门,被人轻轻地推开,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声响。 而她恍若未觉,只是仰着头,怔怔地望着天上的繁星。 一双修长的手臂,从她身后环住她。 “我听见你点蜡烛的声响,就知道你又在梦中独自来到了阁楼。” 乔伊把她的长发拨到一边,凝视着她的侧脸: “你在想什么?” “……” 她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天上一抹浅淡的微云,像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一样。 乔伊却像对她的沉默习以为常。 他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紧握的手指,把那截快烧到她自己的白蜡烛从她手里取出来。 “这是个坏习惯,文森特,很坏很坏的坏习惯。” 他把蜡烛掐灭在一边的窗框上,握住她的手指,淡淡地说: “你总是想要损坏我最重要的东西,却忘了,私人财物神圣不可侵犯。” …… 这绝不是她昨天梦里的内容。 昨天晚上匪夷所思的梦境她还没敢理顺,今天脑海里又多出了陌生的片段……这些似真非真的暧昧,到底是真的发生过,还是梦境的遗留? 如果这些真的是她潜意识产生的梦,事情就大发了。 但如果,这些都不是梦…… 就让她直接从七楼跳下去吧。 …… 李文森坐在地上,慢慢地捡起散落的小刀,大脑却在飞快地旋转着。 那条桔梗色的裙子是她在摩洛哥买的,早在来中国之前,就被她一并寄给了非洲一家垂死贫民收容所。 而那扇黑色的窗子如此眼熟,分明是她和乔伊在剑桥的小公寓。 综合这两项,这个场景如果真的发生过,那么发生的时间,应当在…… “下午五点四十三分。” 乔伊低低的声线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响起,像平静的湖面上落下一片落叶似的,瞬间就让她清醒了过来。 李文森蓦地转过头,正好对上乔伊灰绿色的双眸。 中国与犹太的混血赋予他精致的相貌。那双别致的眼眸,苍白的绿色里带着一抹鸽子灰,就像十九世纪灰白照片里的香舍丽舍大街,是一种陈旧的透彻。 “你又发呆了,文森特。” 眼眸的主人仍保持着俯身的姿势: “我距离你不过十公分,你却足足走了四分钟的神……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我是在隔着一段真空与你说话一样。” 乔伊微微垂下头。 他离她那样近。 近得,她可以看见他瞳仁里的墨色水纹。 他的声音又那样轻,唇间的气流拂过她的脖颈和长发,不像是在与她交谈,倒像是在…… 亲吻。 “这种严重的忽视行为已经发生过多次,以至于我不得不向你提出抗议,抗议……” “抱歉。” 李文森站起来,从他刻意营造的暧昧气氛中狼狈脱身: “我去放个书。” …… 乔伊看着她镇定的背影,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 他好整以暇地等待着,直到李文森走到冰箱边,打开冰箱下的速冻层时,才淡淡地提醒道: “你拿错了。” 李文森:“……” 乔伊走到她身后。 他拿着那本《死灵之书》,修长的手臂从她蝴蝶一般的叠纱衣袖下穿过,虚虚地笼着她的腰。 微微俯身的姿态那样亲昵,宛如拥抱。 …… 李文森僵硬地站在他怀里。 他与冰箱之间隔着一个她,慢慢地拉开冰箱下层的抽屉,下巴点在她的肩膀上,一触即离,温热的气息拂在她耳畔,蜻蜓点水般掠过。 “刚才我就想提醒你,你手里拿的一直是修复纸。” 他轻声说: “但显而易见,你今天不大想理我。” “……” 他身上清淡又馥郁的香气蔓延开来。 山间的清风从窗口灌入,漫山的雪松在风里起伏,而云朵层层地铺叠在山谷之上,是一抹山吹茶的颜色。 太阳已经快要落下山岗。 …… 那些梦境又来了。 黯淡的天光里,修长的手臂从她身后伸来,轻轻揽住她的腰,把她从危险的床铺边缘拖到他的怀里,像搂小猫似地搂紧。 每个夜晚,每个夜晚。 就像夜晚从来不曾过去一样。 …… 李文森按住太阳穴。 下一秒,她敏捷地一弯腰,从乔伊手臂下钻了出来,宽大的袖口拂过一边镶嵌珍珠的透明玻璃花瓶。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花瓶滚落在地毯上,骨碌碌地滚进了茶几底,几支细长的兰花从花瓶里洒出来。 “我等下要出去一下。” 她镇定地捡起地上的兰花,却顺手插.进一边的高脚杯: “我要约放射科的人给我做一个磁共振……我大脑的某一部分可能发生了病变,最近一直在出现一些很可怕的幻觉。” “可太阳已经要下山了。” 乔伊望向窗外: “你答应了我今天陪我做游戏的,不能食言。” ……哦,还有这一茬。 她原本还打算想一想对策,但是被乔伊只是靠她近了一点,说话声音低了一点,她的思路就成了浆糊。 别说对策,连这件事都忘得彻底。 “但我觉得客厅不是一个好地方。” 李文森脑子飞快地旋转着: “我们在客厅里的谈话视频会被伽俐雷上传到它的云端,说不定沈城哪天就调出来看了,要么我们迟一点约一个咖啡馆?” 去咖啡店是李文森的老套路。 ccrn附近的咖啡馆到处都是她的中国校友,光打招呼就能打一天,在那里,她能找到一百个理由回避他的问题。 “不用那么麻烦。” 乔伊轻描淡写地说: “如果你担心它的眼睛太明亮,我三分钟就可以把它弄瞎。” “……” 一直在一旁勤勤恳恳擦桌子的伽俐雷当场憋住了眼泪。 “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办法,也可以把场所换到公寓里任何一个你喜欢的角落。” 乔伊轻快地说: “你昏迷的两天,我不仅把冷气管覆盖到了我们公寓所有地方,还在四十八个角落里备好了坐垫、红酒、咖啡和你喜欢的零食。别说阁楼,就算你想去屋顶聊,我也能奉陪。” …… 麦芽糖色的夕阳透过薄纱似的亚麻窗帘,乔伊的影子斜长地投落在她脚边,像一抹未干透的水渍。 李文森慢慢地收回拿包的手: “你是不是早就预备好了今天这一出?” “当然。” “我有没有后路?” “没有。” 乔伊坐在钢琴边,毫不遮掩他的愉悦: “我从不打无准备的仗,文森特,尤其是对你。” …… 十分钟后。 两人对坐在阁楼木质棋盘的两侧,李文森凝视着高脚杯里伶仃的几支兰花,好一会儿,才微笑道: “还等什么呢,我们开始吧。” 她把一支黑色签字笔放在西洋棋黑白色的棋盘边。 棋盘格子是她用蘸水笔在木头上画出来的,上面还残留着他们上次未竟的棋局,乔伊的骑士站在她的皇后边,仅用一个步卒和一架王车,就将死了她所有的军队。 李文森的手指忍不住敲了敲棋盘的边缘。 这个男人聪明到令人害怕。 她即便再与他一起生活十七年,也未必能猜准他每一个举动的目的。她的挣扎就像孙悟空和如来的斗法,除了给他增加游戏的情.趣,根本没有意义。 “你不用紧张。” 乔伊双手放在棋盘上,十指交叉: “我不会问过于尖锐的问题,也不会太过涉及你的个人隐私。” “比如?” “比如一个你欠了我七年的自我介绍。” 乔伊抬起眼,别致的灰绿色眸子里落下夕阳的颜色: “文森特,你叫什么名字?” …… 远处松林的声音,浪潮一样袭来。 李文森坐在木色画框一般的窗户底下,慢慢拂去棋盘上散落的灰尘。 好一会儿,才微笑道: “这算是什么问题?” “我认识你七年却不知道你叫什么,这确实算不得什么问题。” “李文森。” 李文森抖了抖衣袖: “我叫李文森,李树的李,文字的文,森林的森,我的证件上写得清清楚楚,你有哪里不明白的可以去问维基百科或新华大字典……” “我是说你曾经的名字。” “啊,你说这个。” 李文森打了一个响指,走到一旁随意堆叠的旧书堆边,目光在一本本残缺的书籍上上逡巡着: “我上次是不是漏了一本笔记本在这儿?我曾经的名字太多了,现在一时回忆不起。但以前我在这本笔记本上罗列过,可以直接翻给你看。” 乔伊看着她在一堆比她人还高的故纸堆里挑挑拣拣,漆黑的长发从肩头滑落下来。她时而俯身翻找,又时而踮起脚尖去够她够不到的书籍。 就是不正面他的问题。 乔伊垂下眼眸。 他慢慢地拾起棋盘上一枚黑色的皇后,忽然轻声喊道: “安——” “……” 李文森倏然转过头。 “——娜-卡列宁那。你那本笔记本在那本俄罗斯家庭喜剧《安娜-卡列宁那》上方五公分处。” 李文森开玩笑一般在玉石黑皇后眼睛处画了一副眼镜,看上去有些滑稽,乔伊用橡皮擦一点一点抹去,平静地说: “你反应很大,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 李文森慢慢坐下来。 这是警告。 俄罗斯小说《安娜-卡列宁那》里,安娜是一个不诚实的角色,她背着她的丈夫爱上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为爱情所蛊惑,最后穿着黑色天鹅绒长裙,跳下铁轨自尽而死。 他在用她的名字警告她,不要对他撒谎。 …… 他坐在窗子的对面,身后是他上个月绘制的罗马古城复原图油画,完全的写实派,但技法极其精湛,拿出去就可以获奖,却只是在搁在他们逼仄的小阁楼上停灰。 李文森久久盯着画布的一角。 “嗯,没错,我骗了你。” 良久,她忽然笑了: “我曾经的名字的确不叫李文森,我的朋友们偶尔叫我ann,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很好。” 乔伊低下头: “出生日期?” “一九九四年四月十七日。” 一九九四年四月…… 也正是刘正文命运发生转折的时候。 一九九四年四月十七日李文森出生,一九九四年四月三十日刘正文辞去中法核子交流组组长职位,并于次月带领地质组十人赴昆仑进行为期十年的地质考察,十年后独自回归。 所有人都死在了那次昆仑山考察中。 除了他。 这两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关联? 乔伊抬起头: “这么说来,我们之前为你庆祝的五月份的生日,都是一个毫无意义的日子?” “生日本来就是毫无意义的日子。” 李文森伏在桌子上: “碳、氮、氧、氢,人身体里的元素和尘土没有任何区别,我们就是尘土,一粒尘土的诞生,有什么好庆祝的?” “这点恕我不能苟同。” 乔伊淡淡地说: “一粒尘土对于广袤宇宙确实没什么作用,但却能完全改变另一粒尘土的人生轨迹……你的姓氏?” “不知道。” “你的生父是谁?” “不知道。” “你生母是谁?” “不知道。” “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法国?” “不知道,我不知道,别问我细节乔伊。” 李文森趴在手臂上: “我原本被转移到了一个地下实验室,我睡着了,醒来就在巴黎一个天桥洞下,身边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和星空。” “那家实验室的地点你是否知晓?” “有些眉目。” 她回忆了一下: “应该是香港一家精神病院的实验室,因为我隔壁的病房,经常有人用粤语嚎叫。” “然后你遇见了你的养父?” “不,我一个月后才遇见他。” 李文森语气里听不出一点颓丧,叙述那段颠沛流离挣扎求生的岁月,就像叙述一顿平凡的早餐: “在那之前,我一直换着桥洞住,和那群和蔼可亲的流浪汉们一起找吃的。” ……怪不得她这么喜欢睡桥洞。 巴黎的地盘竞争非常激烈,那群身材魁梧的流浪汉可称不上是“和蔼可亲”。 乔伊沉默了一下: “当时你只有十二岁?” “你算不来数?” 李文森的语气谈不上好: “抱歉,乔伊,不过你的提问时间暂时结束了,接下来是我的提问时间……这个问题我想问你一天了。” 薄暮的颜色像一片落叶似的,落她的眼睛里。 她望着他,平静的语气下藏着微不可见的紧绷: “乔伊,你是否做过,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