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十年搬金楼 百年常胜山
观云楼。 出去十多天的花玛拐,一身的风尘仆仆,不过却掩盖不住脸上的笑意。 这一趟虽然累了点。 但绝对值得。 从瓶山带回的明器,在省城的黑市上引发了前所未有的轰动。 听闻陈家出手的消息。 无数人,从京城、上海滩、金陵、羊城甚至港岛专门赶来。 长沙城自古因为土夫子众多。 明器交易也极为火爆。 光是地下黑市,就有六七处,不过其中最为有名的当属白沙古井。 只因为,白沙古井外的搬金楼,便是陈家所修。 每年都有无数明器,从此处流通入外界。 稍微在古玩行里有点门道的人。 谁不知道,凡是陈家出手,那必然是史上罕见的稀少之物。 而原本,按照花玛拐的想法。 他是打算和往年一样。 将明器打散,从数个渠道分销出去。 但这一次,因为掌柜的那番话,他才临时变阵。 和家里老人商量了下。 决定重启搬金楼。 要知道,所谓搬金楼,恰如其名,那就是个花钱无数的销金窟。 而且,搬金楼与其说是黑市,还不如说是一个存在于地下世界的拍卖会。 一般人连踏入的资格都没有。 上一次搬金楼开。 还是十多年前。 陈玉楼从老掌柜手上接过陈家重担。 那时他虽然手腕、魄力和手段都已经足够,在江湖上也有了不小的名声,但毕竟……年纪太小,名望和资格远不如老掌柜。 所以,他开了搬金楼。 陈家无数明器,如水一样送入了搬金楼。 然后他亲笔写了邀请函。 直接发到了长沙城那些古玩大家、富商名流手中。 也正是那一次。 搬金楼这三个字,成了长沙城地界上独一无二的金字招牌。 能够送入其中的东西。 无一例外,全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 多少年都难得见到一件。 但那晚,搬金楼中足足出现了一百多件,压轴的明器,据说是一件北宋卢汝窑冰裂纹瓷瓶。 被一位来自京城的神秘买家,以天价数字带走。 至于究竟是多少。 虽然迄今为止仍旧是个谜团。 但关于数字,古玩江湖上猜测了十年,衍生出了无数种传言。 而其中流传最广的一个说法是。 为了拿下那只瓷瓶。 光是搬运银两的车子,都差点将搬进楼外的青砖压裂。 也是那一次。 那座古楼,在江湖上有了搬金的名字,也有叫它销金窟,流金洞。 也是那晚过后。 陈玉楼的名字在古玩江湖声名鹊起。 一夜压过无数人。 如今,时隔十年搬金楼竟然重新开市。 可想而知,这个消息传出去的时候,引起了多少人的震动。 甚至在黑市上,一份邀请函都被炒出了天价。 只为当夜进入楼内看上一眼。 作为后半辈子的谈资。 当晚的楼中,也确实验证了搬金两个字。 银洋、黄金,甚至田契地契,如同雪花纸一般飘荡,震惊了无数看客。 已经有人将它形容为一场盛宴。 等拍卖会结束。 花玛拐在省城待了两天才返回。 倒不是别的,实在是来人太多,他作为陈玉楼的心腹,在外一定程度上已经代表了陈家。 许多人都在翘首以盼。 询问下一次搬金楼什么时候开? 即便是长袖善舞的他,都有些招架不住。 好在,那几位常年在省城做事的叔伯,也都是人精,一起出手才终于替他解了围。 只说搬金楼再开的话。 一定通知在场各位。 听到这个承诺,那些远道而来,却没有太多收获的名流这才离开。 “看来动静还真不小。” 听完花玛拐一番叙述。 陈玉楼端着茶盏,轻轻吹了吹,忍不住笑道。 “何止不小,掌柜的,这次我们陈家算是真正把这块金字招牌坐实了。” “以后再有好东西,也不用像以前那么麻烦了。” 花玛拐一脸的期待。 这趟省城之行,他也算是长见识了。 尤其是等客人散去。 他坐在仓库里,看着堆积如山的黄金银洋时,都有点麻木了。 无数人求而不得的金银。 只不过是账本上一行行的数字。 不过,也是因为这一趟,让他对未来也有了更大的信心。 “行了,先不说这个。” “让你打听的事情怎么样了?” 对此陈玉楼并未回复。 如今,修行才是第一位,至于倒斗只能排到后面。 当然全盘舍弃肯定不行。 尤其如今乱世,财侣法地,没有钱和地,就像是无根之萍。 最重要的是。 经过瓶山一行,他发现,越是那种世间大藏中,对于修行有裨益的灵物越多。 这不想倒斗也得去了。 不过这些话,明面上肯定不好说。 “哦,对。” 听他问起,花玛拐这才反应过来。 放下手里的茶盏。 “掌柜的,我在省城特地查过,那个托马斯确实是个古董掮客,专门买卖明器,然后远涉重洋,运回美利坚。” “据说一趟就能赚下一座庄园。” 说起这件事。 花玛拐愤愤难平。 他娘的那帮洋鬼子抢了圆明园还不知足。 现在又盯上了明器。 不过被他取消入楼的资格时,托马斯一开始极为吩咐,说是要去找领事馆要个公道。 但当他提醒了一句他所做的那些事时。 托马斯瞬间老实了不少。 毕竟,如今他明面上的身份还是教堂的传道士。 “预料之中。” 陈玉楼并无太多意外。 从晚清开始,每年就有无数的古董流落海外。 绝大部分都是通过这种方式。 “至于那个裘德考,暂时还没消息,不过,我让七叔留意了。” “他说一有这个人的下落,就会派人来庄子告知。” “没消息?” 这个回答倒是有些出乎了陈玉楼的意料之外。 手指轻轻敲落。 当落子数次时,他心头忽的一动。 按照时间线计算。 老九门大概成立于民国十年到十五年之间。 如今才民国初年。 而裘德考进入长沙城,最先接触到的便是吴老狗。 这么看,确实是他想多了。 纵然老九门存在,那也是几年后的事了。 “是。” “掌柜的很着急吗?” 见他神色变幻,花玛拐不禁小心翼翼的问道。 “没事了。” 抬头瞥了他一眼。 陈玉楼笑着摇了摇头。 拐子别的都好,就是容易胡思乱想。 他要是真说着急,他怕是连夜又要赶回省城一趟,非得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不可,要不然估计都睡不好觉。 见状,花玛拐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 但不知道为什么。 他总觉得有些不对。 偏偏又琢磨不出来,此刻端起茶杯,四下看了眼,他才恍然大悟。 以往无论什么时候。 掌柜的身边总跟着一道身影。 今天他都回来这么久了,竟然没见到昆仑,这都不是不对,而是反常。 “别看了。” “昆仑在后院跟着明叔读书呢。” 一看他眼神四下扫过,目露惊疑的样子,陈玉楼不用猜都知道他心里在琢磨什么。 而被掌柜的一口道破心思。 花玛拐忍不住挠了挠头嘿嘿一笑。 但下一刻,他骤然反应过来,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 有些不可思议的抬起头来。 他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啥?” “掌柜的,您能不能重复一遍,拐子……好像没太听懂。” 读书? 还是跟着明叔读书。 什么鬼啊。 他又不是三岁小孩,有那么好骗么? 再说,这他才出去半个月啊,又不是半年。 没记错的话,自己离开陈家庄前往省城的前一天,他还跟昆仑坐在楼外,说了一上午的话。 另外,昆仑那小子什么情况,他还不清楚?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见他那副惊疑难定的样子。 陈玉楼只是笑着招呼了声。 “好。” 花玛拐哪敢耽误。 当即起身,跟上掌柜的身影,推门出了观云楼,一路往后院而去。 不多时。 还没进入后院。 他就听到一阵朗朗的读书声传来。 那声音听着有点耳熟,但又有种说不出的陌生感,让花玛拐更是一头雾水。 “云苏潘葛,奚范彭郞。” “鲁韦昌马,苗凤花方。” “……” 朗诵声不断从屋内传来。 隐隐还能听见明叔解释各个姓氏来历的声音。 “过去看看。” 见花玛拐想到了什么,又不敢置信的样子。 陈玉楼拍了下他肩膀。 朝那间充当学堂的屋子努了下嘴。 花玛拐下意识哦了声,一步步往学堂外靠了过去。 站在窗户边。 深吸了几口气,这才透过窗缝往里看去。 然后…… 他就看到。 一高一矮,恭恭敬敬坐在桌子前,认真跟着明叔朗读百家姓的身影。 其中那个高的,不是昆仑还会是谁? 但和他印象中那个总是一脸傻笑的家伙不同。 此刻的他,双目清澈,脸色认真。 最关键的是,读起书来声如洪钟,一字一句吐字极其清晰。 “能说话了?!” 直到这一刻,花玛拐脸上的忧虑才彻底散去,只剩下一抹浓浓的喜色。 甚至,比起这一趟省城之行的收获,都要让他激动无数倍。 昆仑那小子竟然好了! 不但能开口说话,看神色就知道明显是已经开窍。 站在窗外的他,强忍着推门进去,重重抱他一下的冲动,但嘴角的笑容却是根本压制不住。 他其实还有件事没说。 在省城这段时日。 他特地将昆仑的病理带上了。 专程去拜访了好几位国医圣手。 只可惜…… 几个人说辞全都一致。 听说他在找医生,那几个出现在会场的传道士,还向他推荐了下西医。 不过,长沙城这边暂时没有。 最少也得到上海滩去请。 花玛拐对洋鬼子那些玩意本身就极为抗拒,又不好驳了人家的好意,只是委婉的拒绝了。 没想到。 回来后再见昆仑,他竟然彻底开窍。 一时间,站在门外的他,只觉得百感交集。 足足看了好一会,等目光从昆仑身上收回,他才扫了一眼旁边的身影。 昆仑在此蒙学。 不用说肯定是掌柜的安排。 但他更好奇,能够让掌柜的特地点名和他一起识文断字,庄子里还有谁能有这个地位。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 那道身影忽然扭过头。 冲他龇牙咧嘴的笑了笑。 “??”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 花玛拐瞬间懵住。 白猿? 其实他走之前,白猿就已经开口,只不过仅限于陈玉楼和昆仑知晓。 而且白猿一直躲在屋子里,一步不出。 他们并未见过面。 加上花玛拐那几天忙的脚不沾地。 哪有功夫理会一头猴子的事。 如今见它穿着长沙,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对着书本摇头晃脑读书识字的一幕,花玛拐简直有种大白天撞了鬼的感觉。 说实话。 他在看之前。 都以为是哪户人家的孩子。 过来一起蒙学。 谁他娘想得到竟然是头猴子? 饶是他也算见多识广,一时间都不禁站在门外,像是失了魂一样。 还是陈玉楼上前。 拍了下他肩膀。 无声的示意了一句。 花玛拐这才回过神来,皱着眉头一路往外走去。 “这……掌柜的,到底啥情况,昆仑病好了我还能理解,那猴子怎么还能开口说话?” 走了没几步。 他再也忍不住。 将心中疑惑倒豆子似的尽数问出。 “那猴子可不简单。” “天生灵物,深通人性,我给它打开了横骨,开口也不意外。” 陈玉楼笑了笑。 虽然嘴上说的简单。 但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无论是开窍还是炼化横骨,每一件都难如登天。 “掌柜的太神了!” “传说中的神仙点化也不过如此了吧。” 花玛拐瞪大眼睛,一脸感慨。 他向来就对陈玉楼奉若神明。 而今听到是他出手,心里头那点疑惑瞬间烟消云散。 “你小子……” 听他不露痕迹的拍了自己一记马屁。 陈玉楼忍不住摇头一笑。 也就是他和鱼叔。 偌大的陈家庄,再换个人他都会觉得刻意。 “对了,这几天你好好休息。” 两人随意闲逛着,陈玉楼叮嘱道。 这段时间,大小事务都压在他身上,花玛拐神色间肉眼可见的疲倦。 “怕是难了。” 花玛拐却是摇了摇头,自嘲一笑。 陈玉楼眉头微皱。 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往远处城门处望去。 一身长裙的红姑娘正笑盈盈的骑马而来。 “好像还真是。” 隔着老远,他都能看到红姑娘脸上那抹轻松的笑意。 只能同情的拍了下花玛拐的肩膀。 没办法,能者多劳。 山上能做事的人确实少了点。 “拐子,你说……我要是精简掉一些人如何?” 远远望着马背上那道英姿凛然的身影。 陈玉楼忽然想起一件事。 早在瓶山时他就认真考虑过。 只不过,回来后,他耽于修行,花玛拐忙着出货,红姑娘则是赶鸭子上架肩负起了常胜山那边的职责。 这件事便耽搁了下来。 但从长远去看。 如今仅仅是乱世之初,兵荒马乱的岁月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接下来,他只会一心修仙。 对于所谓的大争之世,会尽可能的避开。 而且常胜山上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打家劫舍、吞食大烟、拉帮结派,甚至霸占良家的事情屡见不鲜。 说句不好听的话。 如今的常胜山,不仅是积重难返,更是沉疴重病。 就像是个身材臃肿,一身毛病的老人。 来一场大刀阔斧的革新势在必行。 继续拖下去的话。 只会越来越麻烦。 他随口提了一句,余光则是盯着花玛拐的眼神,去看他的反应。 但让陈玉楼没有想到的是。 花玛拐那张脸上,竟是闪过一抹欣慰之色。 仿佛早就在期待着了。 “掌柜的,您这……可算是想明白了!” “什么?” 陈玉楼眉头微挑。 “山上那帮混吃等死,还有慕名来投的那些江湖人,真的,早就该清除一批了。” “拐子以前不敢说,但既然现在您提了,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花玛拐搓了搓手,一脸的激动。 作为常胜山的管家,他比谁都清楚山上形势。 看似树大根深势力惊人,但那不过是表象而已。 伴随着这几年的天灾兵祸。 不仅仅是三湘四水,南北一十六省,只要是跟绿林道站点边的,全都想着来常胜山吃大户。 而以往。 掌柜的打着广交天下的名头,对那些人是来者不拒。 短短几年时间,山上盗众从几千上万,一下扩充到了五六万。 而且还在源源不断的增长。 只是…… 再怎么样的大户,也经不起这么吃啊。 虽然每年也在外出倒斗。 但入不敷出。 要不是这次瓶山收获颇丰,他都已经打算寅粮卯吃了。 “所以,你觉得该怎么做?” 感受着他眼神里的幽怨,陈玉楼老脸一红。 前身确实如此。 手段确实没得说,当得上一声天下绿林魁首的称号。 唯一的弱点,就是将颜面二字看得太重。 但也恰恰就是这唯一的弱点。 成了压断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拿性命换来的金银粮食,最后养了一帮烟客赌鬼。 而他在遮龙山失手后。 以诚义二字出名的常胜山瞬间树倒猢狲散。 不可谓不可笑。 如今重活一世,陈玉楼自然不会再任由这种情况在自己身上重演。 “能者留、庸者退!” “混吃等死之辈,一个不要!” 面对他的询问,花玛拐心里似乎早就有了思路,平静的回道。 “那这件事就交给你放手去做。” “不要担心会有人闹。” “懂了么?” 这个答案,与陈玉楼心中所想,几乎是不谋而合。 花玛拐抱着拳头恭敬领命。 正好此刻。 红姑娘已经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陈玉楼也不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结。 看了一眼两人笑道。 “来的正好。” “红姑,拐子,陪我去外城看看孔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