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是个贪玩的娃,总不肯落山。而一轮洁白的月牙却迫不及地早早挂起。密严寺的金色宝顶沐浴在晚霞中,佛光灿然。 阳历八月底,按说已过了出门纳凉的时节,可柳林苑那桩命案,加之这要命的秋老虎,搞得人浑身上下越发燥热。晚饭后,开始渐渐有人聚拢,小区居民颇引以为自豪的景观水系从这里向东延伸数百米,直至棕榈苑所谓独栋别墅区。西安城的黑河饮用水工程深埋于水系之下。海棠苑一字排开占据着水系之北,香樟苑隔一条水泥马路,位于水系之南。而王伊捡漏的那幢四层大宅,还在更靠东的松涛苑。香樟苑与松涛苑那是一水儿的联排别墅,一幢连一幢,西临皇峪,东接白石峪,真正的与秦岭北坡零距离相拥而居。但是在这里居住,你不但要胸怀一颗大心脏,还必须是那种不信神不信鬼的好汉,否则,一墙之隔的荒坡上,那些新坟旧冢不闹鬼才怪。这天气也的确怪,末伏已过半,皇峪中刮出的风,还像过了炉膛似的干热。 “一院子的闲人,半院子的神仙,”道一吸了一口好猫牌的细支香烟,悠悠然品味着落霞中秦岭山脉,“说的就是咱们秦岭山庄吧。”言毕,他把收回的目光定格在老哈的身上。 老哈刚喝好,正飘着。“都说那女人美着呢。” “都说?谁说?你见啦?死人你也惦记?灌了二两猫尿就骚情的不行。”老哈一句酒话,惹恼了身后的媳妇儿。 “胡扯啥呢。” “嫂子,把咱哈哥看得忒紧。”道一笑道。 “不看紧,还不让夜猫子叼走呀。” “咋不说让狐狸精叼走呢?”老哈借着酒劲儿回头怼了一句。 “美死你!”。 围拢过来的人渐渐增多。 “到底啥情况嘛?” “知不道么。” “小区出了这事,物业咋也不给通报一下,安抚一下人心嘛。” “听说警察把柳林苑那帮子抓蜂的都弄到派出所里训话去了。”海棠苑的刘宝珍憋着一肚子的兴奋劲儿。“我早就看不惯柳林苑那些小户型的,房子不大,圈那么大的院子,种这个养那个的,看把咱们山庄弄得鸡飞狗跳的,糟蹋成啥咧,早晚有人收拾。哼!” “啥训话?刘姐,别胡说,警官就是了解一下情况而已。”崔先趿拉着凉拖凑将过来。“小崔,那女的咋样?”刘姐满脸神密兮兮地问。 “啥咋样?” “在你家楼上,你没见过?” “没见过。那天大家去辨认尸体,”崔先打了个激灵“都说没见过那女人,反正,我没见过。”他缩紧脖子继续道,“警察八成是要找那个租客小老头,也不知最后笼住没有。” “有人就见过。”接话的是香樟苑的秦雪风,和王伊是紧邻,文玩字画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西安城里的书院门也是数得着的人物。“弄就弄大滴。”这是秦老板的口头禅。 “秦哥,遛梵高呀?”王伊也加入了群聊。“谁见过那个女人呀?”王伊天生一对坏叔叔的眼睛,紧紧盯着秦雪风问道。他们两家与那些杂草丛中的往生者是一衣带水的共同邻居。 梵高贴在秦雪风的身前身后,小鹿般地蹦来蹦去。这条小狗左耳缺了半块,故被取名为梵高。可怜的梵老先生一辈子也没捞着像它这么的快活儿好时光。 “不止一个,好几个人认得她呢,”黝黑精瘦的秦雪风抗热的很,这火炉般的天气,他先生的身上到披了件抓绒衫,“包括我。”秦雪风双眸一闪。 “你见过那女人?”好像碎铁屑里投下了一块吸铁石,刚还三三两两的人,立刻聚拢过来。 “皮特,难道你没见吗?”秦雪风盯着王伊问道。碎铁屑瞬间全都指向王伊。 “我没……是仔仔可能……大概……”王伊欲言又止。 “我的确见过她,不止一次。警察拿着死者照片挨家询问时,我如实汇报了。”秦雪风那一对儿时刻聚精会神的黑眼球,就像是安了两颗玻璃珠子,虽然光亮有加而灵动不足,但依然不妨碍它们不停地转来转去。 “我在她楼下,咋没见过?”眼见王伊一脸的局促,崔先必须该说点啥了。 “南围墙外的小路上,我在三楼看见过几次这女人独自一人匆匆走过。”秦雪风双臂交叉,紧了紧肩上的始祖鸟牌抓绒衫。 王伊使劲搓着手。“要这么说,我也好像在阳台上看见过。但是,不敢确定呀。”王伊长吁了一口气。“不过,我是在半夜里看到的。”王伊抬手摩挲着脸颊上的凹凸。 “吓死人了!我说别碰南面的房子吧,”刘宝珍嚷嚷道,“前年,我掌柜的图便宜想拾一套,被我骂的一声不吭。你说,咱一个大活人跟死人……” “怪不得你没看清,”崔先帮腔道,“天太黑嘛。” 王伊赶紧说,“是啊。那天现场辨认,也是因为不敢确定才没对警察乱说,害怕妨碍人家警察的公务。”王伊认真地看着秦雪风。“不过,你是对的,咱还是应该把知道的、看到的,一切蛛丝马迹都向警察汇报,毕竟,他们才是吃这碗饭的,挖地三尺也能弄出子丑寅卯来。” “挖地三吃?”新加坡人阿曾喜欢鹦鹉学舌。他跟着在新加坡娶到的周至县籍的媳妇儿回到了大陆定居。这都几年了,普通话还是费劲。他家也在山边的松涛苑。 “皮特,夜里那女人啥打扮?从哪儿来?往哪里去?”秦雪风问道。 “都是往东,往白石峪,感觉像是从皇峪密严寺方向过来的。”王伊对答如流。“仔仔上网课,”他补充道,“作业一大堆,每天不过半夜别想睡觉。” 秦雪风偏着脑袋沉思半响。“我却都是在中午看见的,和你见的正相反,那女人每次都往皇峪方向,应该是从白峪娘娘庙抄的近道。” “王伊说奔东,秦老板说往西,”老哈媳妇儿声若蚊蝇般说道,她跟外人总是慢声细语的,“莫非是有分灵术?”老哈瞥了眼媳妇儿,酒却醒了一多半。 “啥灵呀鬼的,要我说,准是那帮子老不正经的驴友,”刘宝珍满嘴吐沫星子地嚷嚷道,“都是些爷爷奶奶辈儿的人了,放着光明大道不走,偏偏爱往犄角旮旯里钻,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我家掌柜活着的时候也……算了,不说了,说了就一肚子气。” “一身白色汉服?”秦雪风问道。 “不敢说,终归应该中国风之类的吧。”王伊舔了舔嘴唇,“女人的衣服,多年没碰了,咱现在也不在行。” “戴个竹斗笠?” “嗯,没错。” “斗笠上插着一圈黄白相间的月季花,对不对?” “那就看不清了,”王伊回道,“斗笠的檐檐儿挡着眼睛以上,但露出来的部分,很白,是那种……总之,非常非常地白。”他非常不自然地伸了个懒腰。 “我说的吧。”老哈乐了。 “要我分析,”久未言语的道一开腔道,“这女人的窝,我是说她住的地方,就在你们两家之间。”道一是大家唯一有幸结识的独栋别墅业主,小区的景观水系在他家的西墙外戛然而止。他家的大别墅离山根也就百米不到。前年轰轰烈烈地拆违运动时,工作组不知哪位大领导曾发出指示,棕榈苑的几座独栋别墅均属于违建,必需整体拆除,道一听后,吓得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后来所有独栋全部得以幸存保留,道一这才从地里又冒出来了,到处得意洋洋对大伙说:我们五证齐全呀。 空气霎时间凝固。一群人也像被咒语施了定身数,长时间未有反应。两颗冲天杨并排而立,满树的枝叶哗哗作响。难怪当地村民把这崇高伟岸的白杨树,称做鬼拍手。 “他两家之间,围墙外,除了坟……还是坟…..”刘宝珍已吓了个半死,她双手捂住着嘴,身体几乎要瘫下去。。 秦雪风眯眼看山。王伊抿着双唇一声不响。老哈的手垂在大腿边与他媳妇儿十指相扣。道一那挺阔的身板儿显然得益于自律和撸铁,加之那一身订制的烟灰色休闲服,真正是简约而不简单。崔先吹了个脆亮的唿哨,却无人理会,不免有些尴尬,他一把将衣领扯开,像是要为闷热的空气打开一扇通往心灵之窗的小门。 看起来,崔家楼上的那具无名女尸,应该就住在秦联排别墅附近。可她,怎么会死在了柳林苑呢?这个女人和那个孤老头子租客是什么关系? 阿曾逗弄着梵高。也亏他国语太烂,因为,他家也在松涛苑。更要命的是,秦雪风、王伊两家之间就隔着三户人家,阿曾家正巧居中。 “其实,”道一慢条斯理道,“我们中有谁敢拍胸脯说绝对没见过这个女人?” 一匹二哈如巨兽般蹬蹬蹬地奔过来,一头扎入阿曾怀中。阿曾媳妇小芹手里拎着狗绳,一摆一摆地走了过来。梵高见局势有变,知趣地溜一边去了。 “也没啥可藏着掖着的了。其实,我碰见的那次才叫一个瘆人。”纸烟在道一的指间被夹扁了,他使劲嘬了两口,通红的烟头重新被拢入手心。“去年的夏天,一个夜里,我打着手电筒收拾篱笆上的铁线莲。大家都知道吧,铁线莲极易染上枯死病,这病,不抓紧可真的会要命。”两股细细的青烟从道一的鼻孔中呼出。“必须先要把铁线莲连根刨出来,再将枯死的茎杆儿连同发黑的毛细根全都剪掉。”道一弹掉烟头,顺手又摸出一根。“我太专心了,等我意识到不对劲儿的时候,那巨大的影子已慢慢把我给死死罩住了。” 道一点烟时,所有人鸦雀无声。 “我猛一回头,只见身后有几个蓝色大脑袋,在风里面晃悠来晃悠去。” “哎呀!”不知是谁一声惊呼。 “别怕,这些是我老婆种的几颗无尽夏,才被她调了酸。”芝宝牌火机打出的火焰几次三番地被风吹灭,好猫牌的细支烟在道一那线条分明的嘴唇间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等我的眼光越过无尽夏,这才看见了那女人。”火还是点不着,道一索性把烟扔了。“去过我家的都知道,我在北院墙外的陡坡上修了个钢梯,以方便去水系晨练。刚才我就是顺钢梯下来的。” 所有的头颅一起扭向东方。朦胧中,隐约一座欧式别墅好似峭壁上的城堡,矗立在景观水系的东端。 “那女人就站在那里,显然是顺着钢梯上来的。一袭白裙被风扯向一边,月光下,她的影子翻过了院墙,拖的老长。”所有人都听出了神儿。“那女人一头披散的长发,”道一继续道,“绝不是那种蓬头乱发,而是像瀑布般带着丝滑的流线,沿两边脸颊倾泻而下。发梢翻着波浪越过她瘦削的肩膀,在腰巧间打起个小弯弯儿,月光下闪烁发亮。脸部看不全,只看得见露出的下巴和鼻梁很有骨感,确实很白。” 道一魔怔了。 王蕊使劲拧了一把老哈的大腿。老哈正入神,一时竟然没反应,理所当然再挨上一掐。 “这时候,这女人,”道一挺挺胸,抻了抻脖子,“是,这女人,我是从不信鬼的——缓缓向我靠了过来。”他将双臂交叉拢在双肩上继续道: “我扬起手中的花枝剪,‘谁?你是谁?’ ‘我是红红。要跟皮特哥哥去够槐花。’ ‘秋天哪来的槐花,你梦游呢?我不是皮特。’我大声喝道。我承认,我是虚张声势。 ‘我知道,你是道一哥。’ ‘你是谁家的?’ ‘你猜呀,呵呵呵……’” 道一捏着嗓子一问一答,入戏已深。他抬起双手撸了把脸,跳将到戏外。大家都看王伊。“道一哥,别吓唬我,老弟我胆儿小。”王伊毫无底气地争辩道。夜色已渐浓。 “后来呢?”崔先嘻嘻笑道,“道一哥,你没让午夜魅影进门喝壶夜茶?” “喝个屁!”道一苦笑道。好不容易,这次烟总算点着了。他迫不及待地深吸几口,又立即吐出。“只听得一声冷笑,那女人调转身形,一眨眼飘下陡坡。待我回过神儿,再冲到钢梯边往下一瞅,哪里还有啥人影啊?水系边树影婆娑,月光如水。满耳秋虫的聒噪声中,隐约夹杂着一句:‘还得拆’。” “去他妈的。”众人异口同声道。附近的几盏感应灯刷地亮了。 道一用香烟屁股点了点崔先,“这女人,就是你家楼上的被害人,我敢确定,别看我只瞧见一个下巴尖和半边鼻梁。” “还是背光吧?”秦雪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哼了一句。他双目警觉如蛇吐信子,一对儿白眼仁也闪电般露了个头,旋即又藏进黑眼珠的背面。 道一没搭理。“真白啊,太白了,像……”道一双手下垂贴在大腿边,声音发颤,“总觉得像什么人,在哪里见过?像……对,艺伎,像日本艺伎。”他垂着头喃喃道。“平安京的风韵,绝无江户之俗气。” “到底是大老板,阅女无数啊。”老哈忍着腿上的小疼痛,咽了咽口水,那细长的脖子中间,一颗大喉结咕噜噜翻动不止。 “好,”一单元的郭老师正了正眼镜架,高声总结道,“现在秦雪风、皮特,还有道一哥,三人都自称见过那女人,”他看了眼道一,“虽说道一哥的故事有些离奇,但也绝非空穴来风,就列为一家之言吧。”他目光一转,箭指崔先。“咱们接着在捋一捋。小崔,严格意义上说,你是百分百见过那女人的吧?” 大家都看着崔先。 “我……我没……”崔先目光散乱,吞吞吐吐。平日里胡谝乱侃时游刃有余,一说正经事,就直犯哆嗦。这会儿,他更像是许大马棒的人,活脱脱一个在八大金刚威逼下瑟瑟哆嗦的栾平栾副官。 “小炉匠,三爷要的先遣图呢?”老哈喝道。 这一吓唬,反而把崔先的迷糊劲儿给赶跑了。 “可是,我看到的是死人呀,”崔先嘴角咧到了天上,“咱们那天在现场的,警察就让我一个人进屋去辨认了尸体,说因为我是唯一的邻居。可那是具女尸呀,和你们不一样,你们看到的可是大活人!”崔先鼓着腮帮子,委屈地摇着脑袋。“那天进到屋里,警官交代这也不能摸那也不能碰,连走到阳台上的路线都是规定好的,一条线。”崔先不由自主地把左脚别到右脚的前面,身体失去平衡差点儿歪倒。“那女人坐在一把藤椅上,脸朝着阳台外,从背后看,根本一点儿也不像是死人,的确是个溜肩。”崔先扫视着听众,听众们无不聚精会神的盯着他,一对对竖起的耳朵更是机灵鬼似地跟着他声音。 崔先一下子放松了紧绷的神经,甚至有些飘了。 “我才发现,这三楼的阳台视野太好了,”崔先用手指头重重地挨个点了点,“把你们松涛苑、香樟苑和水系看得一清二楚。”被他点到的重点人物如秦雪风、刘宝珍等,不住地频频颔首附和。“当然喽,秦岭风光也是尽收眼底。清华山顶上的卧佛寺,还有……” “那女的呢?”郭老师知道崔先又刹不住地胡喷了,连忙打断了他。 “哪个女的?哦,那女人,当然死了。” “废话。” “是死了嘛。面朝南,坐化了。阿弥陀佛,成就了一缕识相的幽魂。”崔先两眼紧闭,双手合十,嘴里的舌头还在不停地咕噜着。 “那你到底见过此人没有呢?活的。”郭老师继续刨根问底。“你给警察是咋说的?” “没见过。” 大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瘪了下去。 “不过,”崔先突然把眼睁开。“我看见一样东西。” “啥东西?”泄了气的皮球,一个个都神奇般的鼓了起来。 “一本书。” “书?” “是。在那女人并拢的双腿上,放着一本书。”崔先见大家又来了劲,自己的额头也自然更加油亮。“那本书半合半开,她的一只手是插在书里面的。” “了得,你会留意书?”王蕊笑道。 “还真别小瞧了俺老崔,关键时刻咱还是真不含糊。”崔先得意道。他东瞅西瞧,也没寻见麦娥的人影儿。他就纳闷儿,咋每逢该露脸的关键时刻,他家麦娥准没了人影儿。 “那是一本《武则天传》。”他老大不情愿地吐出来。 “哪个本的?”秦雪风也来了精神。“谁写的?作者姓甚名谁?” “嗯……这个当时没太留意,半个书角被裙褶遮住了,不过还是露出了一星半点儿,被俺崔某看个正着。那字好像是……一个林字,对,林冲的林。其它……” “林语堂。”秦雪风断言到。“应该是《武则天正传》” “对,没错。是《武则天正传》,”崔先对秦雪风投去敬佩的眼神,“因为当时我脑子里立刻闪过了《阿Q正传》,所以记得住。我还一直以为只有阿Q才叫正传呢。” “林语堂老先生,对咱这位则天武后评价可实在不咋的。”秦雪风抬头瞄了眼皇峪的上空。暮色下的幽谷,武媚娘款款而出。“他笔下的武周女皇,简直就是个恶魔。” “再没啥别的了?”郭老师继续他不撞南墙死不回头的理工男的思维定式,继续拷问着崔先。 “没了。” 皓月当空,伴着几缕云彩,那冰轮更显温润如玉。黑魆魆的山脉如墨笔勾勒的巨龙,盘卧在夜色之中。 “你说,那女人到底是自然死亡,还是为人所害呢?”郭老师继续折磨着崔先。“地上,有没有看到点点血迹?”由于盯得太近,他瞳孔中两颗褐色的眼球越并越拢。“现场难道没有啥打斗的痕迹吗?”他突然咧嘴笑了,似乎一切昭然若揭。“噢,我明白了。桌上,肯定剩有半杯清水,对不对?细看,应该还能发现白色粉末啥的。” 崔先哭笑不得。 “啥血迹?啥打斗?屋子里面整洁的要命,哪像个单身老头的屋子。没啥家具,但看着着实很舒坦。”崔先说道。“要不是那女人的一双眼睛睁着,我真以为她在午后打盹呢。” “睡美人儿。”老哈的口中啧啧有声。 “嗯,谁说不是呢。”王蕊的指甲可不吃素,她面无表情地狠命一掐,老哈顿时疼嘴角扯到耳根儿。 “自杀还是他杀,郭警官也没给咱说,”崔先嘟哝道。 “还有谁能说说?”郭老师鼻梁上的所谓的超薄眼镜片儿,却比茶杯底儿还厚。 “仔仔说,”王伊神色冷峻地说道,“他也看见过那女人,扒在我家窗口向屋内张望。”路灯的荧光,抚平了他脸上的小坑洼。 “那这么说,这女人就不是在栅栏墙外喽。”郭老师的目光翻过镜框上沿而瞧着王伊。不知何时,他也开始在一张小纸片上做着笔录。 “她不知怎么进的我家院子,等我从楼上冲下来,人已走了。” “白天吗?” “不,也是半夜。当时仔仔刚收拾好书包。仔仔还问‘阿姨您找谁?’那女人冲窗户里笑了笑。这小子被吓得够呛,咋也不愿住别墅了,死活把我拖回下边这小蜗居。” “李师傅给我偷偷说过,他在白石峪可不止一次见那女人进了娘娘庙,”崔先眨眨眼说道,“他没敢告诉警官,怕惹麻烦。” “他到是观察的仔细,峪口那么些人进出呢。”小芹镫着二哈笑道。阿曾不苟言笑,可他媳妇儿小芹正相反,说话声音宛若银铃一般,惹人喜爱。 崔先没头没脑接过一句:“你们是没见过,那女人确实和一般女人不一样。” “要我说,这女人八成是个上海鸭子。”刘宝珍高声道。也难怪,她的嗓门也的确比较符合某类家禽的特性。“肯定是上海人,”嗓音越发的高亢。“那伙儿南方人,每年到咱这秦岭北坡一带粘鸟,这些哈怂一来就满坡分散开,吹起各种五花八门的哨子声,沿山乱串。我接泉水时经常碰见。” “哪有女人粘鸟的?”刚刚加入聊天的刘学江白了眼刘宝珍,这位刘学江,因其无所不知而闻名小区,背地人称刘学问。“不过,迁徙贝加尔的候鸟的确快到了,”刘学江环顾一周,虽然现场空气压抑,但他好为人师的情绪却丝毫不减。他眉头紧蹙,接着说:“就是不知道今年的斑嘴鹈鹕,是走咱们秦岭北麓,还是选东线,走日本的小笠原群岛。” 在小区,只要刘学江一开腔,其它人就只有听得份儿了。 “反正熊猫再冷也不走。”只有刘宝珍忿忿不平。 “刘哥真是满肚子学问哈。”附和声一片。 “听说没?”刘学江谦逊地一摆手,冲崔先说道,“你家楼上那货是日本人。” 崔先脑子一时没转不过来,“谁?那个货?无名女尸吗?” “No,你楼上的租客呀。” “哦?这还真没想到。”崔先有些懵。“怪到长得像横路进二似的。刘哥哪来的消息?” “内部消息。” “原来是个小日本呀,难怪一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崔和这货住楼上楼下的,没见过几回吧?”提到了小日本,刘宝珍牙根咬的嘎嘣直响。“这还得了了,咱得报告政府吧?” 王伊问刘学江:“那这日本小老头和那女人啥关系?” “鬼知道。那屋子里面家徒四壁,啥都没有,只是……”刘学江欲言又止。 “啥?” “我也是听说的。”刘学江总显得深邃莫测。“一幅《兰亭序》突兀地挂在客厅的白墙上,和……”他有意顿了一顿,看到几张期待的面孔围成了一圈。“和一幅《丧乱贴》。”他眨了眨睿智的双眸,“当然,也是王羲之的……摹本。”他补充道。 “皮特,咋啦?”崔先用胳膊肘捅捅王伊。王伊此时突然喘起了粗气,蹲下身呻吟起来。“肚子突然不对劲儿,你们谝,我先回了。”他婉拒了崔先的护送,起身捂着肚子走了。 “大家等等再散。”郭老师喊道。他挥着小纸条继续道,“今天邻居们反映的情况,我认为应该向派出所报告,大家以为如何呢?” “有必要吗?”刘学江朝郭老师递过来的纸条上瞥了眼,“都是些道听途说。”他不以为然道。“我还听说呢,这女人在皇峪寺村赁了一间破民宅,整天价餐风饮露,孤芳自赏哩。呵呵。” “这还神了,到底哪句真,哪句假呀?”小芹笑道。阿曾则在一旁低头不语,梵高卧在他脚边打盹。 “她在山上租谁的房?轰轰烈烈的城镇化建设,皇峪寺村老早就整体搬到滦镇西街了呀。”刘宝珍说。 郭老师嘴角一撇,把那张纸条四四方方折叠好放进口袋。“好多村民又返回沟里啦。”他对刘宝珍。“说故土难离也好,说没有闯劲儿也好,反正老百姓自有其活人的逻辑。”他正视着刘学江,“屁股决定脑袋,不出笑话才怪。”刘学江目光迟钝,脑子开了小差。 秦雪风想起件事,“那咱小区秋季黄白两峪穿越还搞不搞?”他问道。 “当然搞,都等一年了。”众人纷纷应道。 “那就按原计划,今年舍弃皇峪,徒步先上青华山,取道卧佛寺,然后夜宿皇峪寺村。第二天,再从白峪一路下山,经阎福寺后各回各家,各见各妈。” “哪天?” “后天,星期六,赶早七点出发,得行?”秦雪风露出一句陕普。 众人的话题迅速转向,比天气预报变的还要快。大伙儿七嘴八舌议论了一阵儿两天后的小穿越,便陆续散去。 秦雪风落在最后。他抬头远望,但见星空璀璨,山形若隐若现。这是一座陌生而又熟悉山,它能给悟者以心灵的抚慰,也能给发热的头脑以当头棒喝。秦岭是雄性的,它没有捷径。 “但愿老天爷给力,别下雨。”秦雪风心里打起鼓。青华山顶浮着几片乌云,遮住了午夜时分的月亮。 “秋天下点雨也没四啦。”阿曾突然冒出来一句。原来他还没走,一直就站在秦雪风身后。“但愿不要是多事之秋就好啦。”阿曾的南洋舌头这辈子看来是别想捋顺了。 秦雪风没回头,自顾自道:“下雨不怕,要弄就弄大滴。” 阿曾一头雾水:“pardonsir?” 秦雪风一回身逼近阿曾,睛珠子几乎要迸出。“那女人去过你家地下室,对吧?”说完就扬长而去。 “她几系去看我地下室养的娃娃鱼而已啦。”阿曾一边嘟哝着一边追赶小芹和二哈,梵高早不知溜哪去了。